冥想,也是诗性思维中的一种品质
——读阳子“长廊”
阳子,女,1974年出生,从事教育工作,与陈道辉一起创办“新死亡诗派”,主编大型《诗》刊。出版诗集一本。
阳子的诗歌充满冥想气质。
我指的当然是诗学意义上的,不过冥想,仍旧可以从宗教和心理学上,感受它的“兼容”。
冥想有多种形式,宗教方式是将精神聚焦于某一点,接受超乎一切之上的神性力量引领,最终形成“祈祷”;心理学上的冥想,是属于一种疗效,诱发患者“放松回应”,目的是镇定焦虑、减缓不安与压力。而诗学上的冥想,是“静下心来,全凭感官去感应周围环境中的各种元素,并把它们吸收入自己的身体”。通过对对象在一点或若干点上全神专注的体察、入神、痴迷,寂静调息,静默松弛,做自然定点的“想入非非”(而不是天马行空式的——那就成了另一类想象了),从而将精神意识引向某种境界,形成心灵的独特体验,灵魂的喃喃细语。
阳子的诗歌冥想,有多种神秘色彩和形态。像:
时间冥想:时间落在草叶上/我看见暗中一片阴影迟疑着/不肯亮起鸽子的眼睛。
死亡冥想:天堂的崩塌带着爱意/一团雾轻轻漂泊。
爱情冥想:两只孤鸟迅速合成一只/中间是细细的裂缝扩散开来。
忧郁冥想:忧郁的梨果坐着/白色笛声/幻想是其中渗出的部分。
阳子的诗歌冥想,散落在零星而普遍的分布中,很容易感受到。而《长廊》则提供整体性冥想范例。
让我在寂静中吹响风的口琴/世界的花草都在自由弯曲/理想的长廊不再危机四伏/我能够看见英雄的身上到处是/白雾与飞翔的距离。
风,口琴,一缕缕透过云层的阳光,四周漂浮着白雾,安琪儿扑塄扑楞拍打着翅羽,氤氲的氛围中,让人情不止禁打开心扉,尽情畅游:清晨的长廊,终于褪去了阴影,花草的腰肢,在微风的吹拂下,自由舒展,冥想中,我看见,升起的英雄,被白雾与羽毛托浮着、簇拥着、缭绕着。
清晨使我抬头/清晨的生命在脱尽油漆的长廊/除一片暗香外/一面想象中的旗帜只是在想象中出现/清晨的长廊让我乘坐光亮/通往黑色殿堂。
在长廊的尽头,生命终究复苏了,带着幽微的香气,带着明亮的清新;冥想着眼前有那么一面旗帜,飞扬着或包裹着,在长廊的尽头,我们一起乘坐旗帜、乘坐光亮,冉冉通往黑色殿堂。不能说黑色就是坏事、贬损,就是苦难、死亡。黑色殿堂,也属于甜蜜的陷阱、磨难的辉煌和灾变的幸福。那是有代价的天堂,难以预测的天堂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天堂。
昏暗的酒和颂辞/在长廊的尖顶/有人拾起孩子们节日的盛装。
在长廊的尖顶,在殿堂或天堂的处所,一边是昏暗的酒和颂辞,一边是散落在地的孩子的盛装。冥想中单纯的场景,是对当下生活的一种写照,还是对可能来的命运的一种诠释?
草莓的肉瓣把灰尘拍打干净/阳光使长廊的白骨朗朗上升/直到我的仰望结出蓓蕾/风为一阵偶然的歌声得到奖赏。
代表生命、饱满与洁净的草莓能够做到自我清除,自我净化,而“阳光使长廊的白骨朗朗上升“——那可是死亡,在沉思中得到的某种神化?它是我一惯服膺的追求和仰望。当仰望有所“落实”,哪怕是做乌托邦式的落实,那也是最好的慰藉了。
生活的凶险和阴暗,让人戴着太多面具和盔甲,难见真诚,或者干脆逃进内心牢房,作茧自缚式的“博弈”;都市的奢华与浮躁,也一再使人心不断沙化,日渐干涸。谁还会像诗人们那样,捕捉幽深中的一点葱绿?抚摩心灵的三五涓滴?
众人多把“冥想”鄙之为诗歌“象牙塔”里的消遣,不足为训。其实,冥想是诗歌难以卸掉的一种基本品质。人问清代大才子袁枚说:“何种诗最耐冥想?”袁枚不假思索地说:“梦里不知凉是雨,醒来微湿在荷花。”以喻代理,个中机密,自有说不清的奥妙。
附:长廊/阳子
让我在寂静中吹响风的口琴
世界的花草都在自由弯曲
理想的长廊不再危机四伏
我能够看见英雄的身上到处是
白雾与飞翔的距离
清晨使我抬头
清晨的生命在脱尽油漆的长廊
除一片暗香外
一面想象中的旗帜只是在想象中出现
清晨的长廊让我乘坐光亮
通往黑色殿堂
昏暗的酒和颂辞
在长廊的尖顶
有人拾起孩子们节日的盛装
草莓的肉瓣把灰尘拍打干净
阳光使长廊的白骨朗朗上升
直到我的仰望结出蓓蕾
风为一阵偶然的歌声得到奖赏
灵气,穿梭针眼的舞姿
——读水晶珠链“失眠”
水晶珠链,女,80年代出生,著有《水晶珠链诗集》,及小说多部。
网上有一篇文章介绍说:任何一个初见水晶珠链文字的人,都不敢相信,这个制造奇迹的女孩子还不满20岁。在大多数孩子还在课堂上苦练作文时,她却扬着一个叛逆的小下巴,散发着聪慧灵气。我从未读过她的文字,如《声音事件》《哭泣的梧桐》之类,也几乎没读到她的诗,所以对赞誉之词半信半疑。可这一次,叫人刮目相看。
开始,诗人把睡眠比喻为嘴,巧用的倒装句,说出人与睡眠的关系,相似于恋人的关系,是可亲吻的,十分奇巧。可是这张嘴,忽近忽远的,亲不到。于是,诗人又变出一个花招:把睡眠当成显影液,可惜,还是“没有被睡眠洗成另一张照片”——不被显影,只好叹息一声,与这只“不合眼的蜻蜓”继续对峙在黑暗中。作者连续用三个奇崛有趣的想象比喻后,让读者的眼球巴眨巴眨的,哦,原来睡眠是这样与众不同。
接下来,笔锋一转,奇峰突起:睡眠悠忽间变成一只麻木、僵硬,血液流不畅的胳膊,兀自醒在自个儿的麻痹里。压着的麻痹,使所有的神经都集中于一点,引起异样的兴奋,于是整个身体如森林起火了!联想到睡觉前的那杯热牛奶——通常作为安眠的舒缓剂,相当好用,可是事与愿违,不眠的兴奋,倒先如火“烧着了”全身。一个夸张的感觉,夹带错觉、幻觉,再度把失眠打造得十分质感,又希奇又古怪。
第三节,诗人翻来覆去都不是的交代,让难熬的感受最后在左侧成为重点,于是又重新呼应开头:那只合不上眼的大蜻蜓,用它大眼睛里的所有的小眼睛,“望着我的左胳膊在我身体上散步”。胳膊在身体上散步——此句真是神来之笔。它的全知全能的时空透视,犹如作者带着上帝的慧眼,让人折服其离奇的体验和奇崛,可以推进到怎样叫人意想不到的地步,无愧是全诗的精华。
最后一句,是自嘲式的强调:“失眠这个夜晚一切都好,就是多了一条胳膊”。明明不好,醒了一夜,非常痛苦,却佯装喜欢,只不过多了“一条“的感觉。加重中的错觉,平添了几分谐趣与淘气。
夸张的感觉、错觉、幻觉,精选的细节,在灵气的婉转下,写得很逼真、很奇妙、很情趣。
关于诗的灵性灵气,中国文论向来很看重,乾隆时代的袁枚,力荐杨万里“风趣专写性灵”——鲜活灵动,避熟避直避滞,忌“卧” 忌“木”忌“死“,为独标性灵一说。
从未见过有人这样写失眠,真的把失眠写活了。就这么一首失眠,让我记住水晶珠链的名字。
这么好的失眠,我们巴不得多申请几次。
附:失眠/水晶珠链
睡眠的亲不到的嘴忽远忽近
在暗箱里相互摸索
我没有被睡眠洗成另一张照片
睡眠哦
像一只合不上眼的大蜻蜓
与我面对面坐在黑暗中
一只胳膊血液不畅走出了身体
兀自醒在自个儿的麻痹里
于是整座身体的森林都失了火
一起注视这一条胳膊
遍布着一杯热牛奶的兴奋点
——最先烧着了
难得,一只胳膊用这样的方式教我什么是左
我翻来覆去,把左边反复提升为重点
睡眠像只合不上眼的大蜻蜓
用它大眼睛里所有的小眼睛
望着我的左胳膊在我身体上散步
这个夜晚一切都好
就是多了一条胳膊
陈仲义,著名诗评家,现居福建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