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 2009年第9期 ID: 152170

[ 阎连科 文选 ]   

在富锦的想象

◇ 阎连科

  湿地之臆
  
  每次行至东北,都被辽阔震撼和操弄。
  这次的震撼与操弄,是佳木斯下属富锦县的湿地。是名为黑水泡的22400多公顷的浩瀚,让我感到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开阔,使你觉到人的渺小,近乎存在的失去,于是你因为辽阔而恐惧。还有一种辽阔,不让你恐惧,而你却被它所操弄,让你的想像变成少童的思幻,意识到卡通间天宫的存在和幻爱的真实。从而,那种笼统无当的臆想凡俗的美,切实着来到了那一瞬间。
  黑水泡湿地,归属了后者。
  十月之初,秋黄从天空中劈劈啪啪地落下,铺在了辽阔的上边。阳光如绸,从脸颊上抚过,如同少女的手指在你脸上的抚摸撩拨。风吹着,掠过发梢,让人隐隐听到遥远琴声的孤弹。还有来自湿地碧清的水汽,鸟羽泛白的温暖,芦苇在秋黄中群起的叹息,水荷结束一季生命时最后瞭望天空的目光,和那———以最后的生命之力,守候着一年间秋时盛开的白色小花,依着草棵,浮着水面,朝行人客旅忧伤地媚望。
  气氛确实有些凄美,宛若皇宫的庭院中,孤寂的小姐拖着络裙走过因赴约而失落的一处荒凉的园子。我们一行,就那么渺小坠落般走在22400多公顷的浩瀚之间,被浩瀚所震摄,也为浩瀚所折服。可终于还是,因为辽阔的凄美而感受到虚无与实在的共存。随行解说的话语被水汽所吞没、彼此的谈笑被秋风所散淡、劈劈啪啪的脚步被爬上岸的藤草所羁绊,偶或想到了唐诗宋词中的妙言与佳句,可天空飞鸟垂下的羽毛和从水面挣着身子跳上岸来的一丝幽花之香,把那诗句诗意,比拟着挤到了苍白的一角。于是,在那因大美而大凄、因大凄又大美的湿地里,踏着浮桥,守着亭阁,乘着小舟,无休无止地沉默和臆想,成为了那时最是上好的一种选择。
  我便沉默着臆想。
  臆想到了四桩事情:
  一.我若能够当上皇帝,将亲笔手书一道圣旨,让东北三省的人都暂迁关内,或借宿境外俄罗斯,使辽阔的东三省野野荡荡,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唯一的我———连个侍者、仆人都不带———独自站在那辽阔浩瀚的土地的中心,撕破嗓子,疯狂地高声大唱一曲由我自己作词、谱曲并演唱的《我的土地》的绝美的歌曲。
  二.当不上皇帝,我将选择黑龙江省做省长。不让黑江省的3816万人口有一个搬迁和移动,只在合适的时候,把这3816万人民集中在最为辽阔的某一处的黑地上,万物花开,振臂高呼,雀跃欢歌。而我,站在某一高处的台地上,缓挥手臂,大声说道———“黑土地啊———种地去吧!”
  三.当不了省长,我就当富锦县的县长去。当了县长,我将勤恳工作,废寝忘食,建设湿地,造富人民。而惟一所求的回报,就是在我某一天的生日里,我将让湿地别无他人,只有三五好友和一台二人转的上佳演出。大家饮酒畅言,放浪形骇,听戏欢歌,彻夜不眠,直到来日日出,霞光普照,湿地里牡丹花开,月季生香,水鸟从芦苇中飞上餐桌收拾着残羹剩菜,而二人转的戏台上,曲终人散之后,长满了大豆高粱和我那些好友睡梦呼噜的声响。
  四.当不了皇帝、省长和县长,我就仅仅维持今日的现状,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写作者,读书写作,备受争议,到了烦闷的时候,用心培育一个好的女友。她本不愿做个屈从的情人,可又愿意出门走动,于是也就沿着你的圈套,到了黑水泡的浩瀚湿地。行人稀少,浮桥楼阁,水鸟游移、孤舟风漂,到了那个时候,也就一切的一切,只能顺从于此情此境,如同我们的生活,无法摆脱日常的束缚。而我们的情感,也只能顺从于黑水泡湿地诗意浪漫的馈赠。
  
  风车榨林
  
  佳木斯下属福锦县县城的十几里之外,山脉上遥远着一行风力发电的大轮,银灰在湛蓝的天下,让人误以为在佳木斯的富锦,是到了欧美的乡间福地。
  风吹着,秋天的金黄在山脉上跳跃游动,却又始终是左起右伏,此生彼消,而那金黄就只根在原处不动。说那风力发电的银轮,造价32万元一柱,一排轮柱,要在千万元成本之上。可那风轮无休止地旋转,昼动夜欢,每一圈就能收回成本8元,算计下来,一年间也便本利同归。
  说那金黄金红,不是人人皆知的枫树红叶,而是只有东北才有的榨木林地。说那榨木,质地坚硬,生长辛劳,二十年的漫长,不过能从细苗长至胳膊的粗细,且枝杆弯曲,无米度之直,所以,流行的实木地板,榨木为上乘之作,且稍做处理修改,就可充做紫檀招摇过市。
  于是,也便迎着红黄,听着风车的转响,到了那脉山上,在被巨大的银轮振耳发聩和被金海红洋的榨色浸染水溺之后,意外地看到,红豆似的七色瓢虫,由少积多,漫天飞舞,一潮一浪的滚滚团团,飞来如红尘一股,飞去似群蜂迁徙。因为瓢虫越来越多,司机不得不打开车前雨刮器具的最快节速,扫着赶着,宛若应对倾盆暴雨。因为遭了轰赶的敌意,那瓢虫愈发多将起来,山山海海,洋洋水水,从榨林中飞将出来,从草地间跳荡越跃,起如飞沙,行如走后,涛天海浪地朝着我们,朝着那现代的豪华汽车,卷风卷叶地裹袭着涌来泄过,一层压着一层,一团压着一团,使那汽车超重,人心超重,司机不得不加大油门,加大档位,推开车前一涌而至的瓢虫的天地峰山,层峦叠嶂,如推土机推着房倒屋塌一样。
  终于横开一条血路,沿着榨林的缝隙,到了一擎风力发电的柱下,挤出一片小阔,将车缰降路边,这才发现,车窗紧闭,门无隙缝,可那瓢虫,不知从何处钻进了车内,占满车座,落满人身,使车里堆舞着水泄不通的红色和针扎不透的瓢虫的气味。
  然而我们,不官不武,文弱书生,从惊慌中镇定下来,都君子般坐着凝着,努力地与它们相安无事,促膝漫谈,差一点彼此和谐得如鱼水一般。这也就有了谅解,有了沟通,它们也才让我们开门而出,来到了榨林边上。也才终于知道,这些日子,置初秋时节,天高云淡,气爽风暖,一世界的飘虫们正集中在这脉榨林山上,召开一个乌托邦的协调总结大会。事由是原来东北富锦的榨林树木,择山而居,喜风迎日,因此它们世代居住在这一山脉。因这山脉荒野,多有蚜虫螨类,而蚜螨为害,蛀食榨棵,于是瓢虫繁衍,专食蚜螨。如此这般,风暖日丽,荒野自然,榨树盛生;虫食木棵;瓢食螨蚜;水生土,土生木,木生火,循环往复,链链相接,环环相扣,形成自然法则,千年不变,谐和相处。
  可在忽然之间,人们以自然环保之名,将风力发电的大轮排排行行地竖在榨林山上,占了林地,修了路道不说,还留下逐年终日不息的轰鸣之响。于是,毁了宁静,坏了气韵,把榨林、风日、山脉、荒草、蚜螨、飘虫的环链断开节位,强硬地嵌入了钢铁大楔,让它们宁静自然地法规宪册上,有了巨大的黑洞和破损。正是为了这个,瓢虫们才在每年在秋季时分,在这儿召开乌托邦协调总结大会,誓师大会,研讨和谐,商讨日益受侵的应对之策。因为它们受侵日重,那大会的参与者也年年增多。这一次,我们在山顶林边,细数细算,共有于会瓢虫十三亿之众,其议题年年复复,而中心只有一个:你的环保,不是他人的环保。你受益而他人为何受害?我独自到了榨林密处的一片金黄的内部,地上的每株草和石头上,都坐着、站着一片一片的瓢虫们,它们或洗耳恭听,或细语低声。认真地打听盘问,追根逆源,也才探明它们正在守着每棵榨树石头,分组讨论,共商大计,终于就形成了一个共识决议:为了抵抗,要在秋末之前,对繁华的富锦县城发起比往年此时更大的反扑和攻击。
  以为也就是一次窃听而已,以为也就是一场马拉松式的亿人大会的形式文件。结果,在几天之前给富锦的友人电话联系,他竟在电话上告诉我说,县城里的大街小巷,家家户户,还有各个办公室的屋里屋外,走廊过道,无处不是瓢虫翻飞,七星照耀。人走着瓢虫要往眼里落,人坐着飘虫就往耳里钻。嗡嗡声似飞机低掠,野腥味如鱼虾搁滩,最后使机关不能上班,汽车不能行驶,县里不得不下发文件,通知人众,放假一月,至秋过虫去,一切再还本如常。
  
  (选自《北京文学》2009年第6期)

在富锦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