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 2011年第10期 ID: 151745

[ 李遇春 文选 ]   

宿命的印证与破解

◇ 李遇春

  阿乙的这篇小说表达了作者对当下中国乡村社会农民生存处境的忧思。在我们这个危机四伏的大转型年代里,这是一个颇为引人注目的焦点主题。如何艺术地呈现这一焦点主题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们已经读到太多类似主题的小说了,但直白者多,含蓄者鲜见,仿佛为忧思而忧思,把忧思写在脸上,这必然带来艺术上的缺失。但《杨村的一则咒语》不同,且不说这篇小说的语言如何熔朴实与新奇于一炉,令人叹赏;最值得称道的,我以为还是这篇小说的叙述结构,它是小说的含蓄之本。
  不难看出,阿乙在这篇小说中对当下中国乡村社会农民处境的忧思,不是通过常见的显性叙事展现出来的,而是通过少见的潜性叙事暗示出来的。小说中的显性叙事是关于杨村的一则咒语如何产生乃至最终应验的故事,这显然是一个中国传统乡村中最常见也不过的因果报应故事,其叙述的价值立场无疑属于古典的宿命论。正所谓“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如果作者完全遵从这种老掉牙的古典宿命观来展开叙事,那就未免太有些落后了。实际上,从小说的标题到文本的表层叙述,即显性的宿命叙事,都不过是作者有意设置的一个叙述幌子而已,只不过这个幌子有点大,颇有点掩人耳目的意思。这大约也是为了吸引中国读者而使用的一种障眼法,毕竟在中国乡村中关于咒语、关于宿命之类的事件是屡见不鲜的,这类神秘色彩的叙事很容易激发起读者的阅读兴味。但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言在此而意在彼,小说的文本结构中还隐含着另一种潜性叙事,它遵从的不是神秘的宿命论,而是现代的理性分析,对造成小说中人物悲惨结局的社会根源乃至人类文明危机做了含意深远的呈现或者暗示。这样,读者在显性的因果报应叙事中发现了暗藏的潜性叙事真相,小说的叙述过程就不再是一个表层的展示非理性宿命力量的情节过程,而变成了一个理性的破解宿命的潜性叙事进程。
  关于杨村的那个咒语,实因两个农村妇女而起,她们的儿子都在南方城市打工,而她们在家乡却因为一只鸡而偶然发生争执,继而发出了毒誓。钟永连断定自己家的鸡被邻居吴海英偷吃,赌咒说要是吴偷吃了鸡,吴将承受丧子之痛;反之,她将失去自己的爱子。两个农妇争吵的乡村场景被作者简洁的笔墨白描得栩栩如生,体现了作者厚实的乡村生活底蕴。事实证明,吴没有偷吃钟家的鸡,钟永连只得偷偷地将跑回家的鸡宰掉,但由此也仿佛冥冥中注定了她必将承受丧子之悲!钟永连对吴海英的隐隐愧疚不久转变成了轻蔑、嫉妒和仇恨,她跑到派出所揭发吴海英的儿子国华的前科。这意味着钟永连内心深处埋藏着一种恐惧,她害怕那个恶咒成真——她将失去自己的儿子国峰。钟永连宁愿相信是吴海英中了那个恶咒,她要通过自己的主观愿望和努力来促成吴海英失去儿子的事实。也许只有这样,她才能逃脱那个恶咒的惩罚。所以当国华和他从东莞带回的女友被联防队员追捕或欺凌的时候,钟永连在内心拍手称快;当国华的菜刀剁向联防队员,死罪差点酿成的时候,钟永连是那么的激动!然而,最终她失望了,随之焦虑和恐惧弥漫开来,因为国华不死也就意味着她的儿子国峰必死无疑。钟永连的揭发行为不过是她试图反抗恶咒、抵抗宿命的表现,而作者却借此而展现了当下中国乡村警民关系紧张、群体事件频发的社会状况,一大群村民围攻联防队员的场景写得动魄惊心!
  更精彩的则是作者对钟永连随后的心理幻觉的描写。深陷恶咒的她经受着持续性失眠的折磨,恍惚中她看见自己的儿子国峰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墨鱼色怪物,长了血淋淋的翅膀和尾巴,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她的心田。她已经无力反抗恶咒的宿命了。除了她自己,没有谁会想到她那蛮横的儿子国峰会死,这个可怜的农妇被自己当初一不小心发出的恶咒在心理上折磨得气息奄奄了。强壮的国峰最终蹊跷地死了,他的死亡其实与打工期间的工作环境有关,如铅含量、周工作负荷量、防护措施等。但钟永连拒绝法律援助中心的援助,她固执地相信是自己的咒语导致了儿子的死。虽然作者在叙述的过程中用浓墨重彩对钟永连的宿命感进行了精彩的铺演,但其潜在的叙述意图却指向了对女主人公宿命感的破解,即国峰之死其实与咒语无关,钟永连的丧子之悲并非是一则咒语的因果报应得到了应验,而是隐含着当下中国农民工的生存之痛!作者就在这种表层的印证宿命与深层的破解宿命的双重叙述中,巧妙地凝结着自己的乡村忧思。
  
  李遇春,著名评论家,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入选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

宿命的印证与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