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一位乐天旷达的名士,他一生迭遭政治迫害,因“乌台诗案”被捕入狱,备经严勘,几至死地,后经多方营救,终被释放,贬为黄州做团练副使,但“不得签署公事,不得擅离安置所”。他曾用诗描写此时的苦闷心情:“我谪黄冈四五年,孤舟出没烟波里。古人不复通问讯,疾病饥寒疑死矣。”贬谪黄州对苏轼政治上的追求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但却给他的文学创作带来了一次质的飞跃。正如余秋雨先生所说:“谪居黄州,使苏东坡经历了一次整体意义上的脱胎换骨,也使他的艺术才情获得了一次蒸馏和升华,他真正地成熟了——与古往今来许多人家一样,成熟于异常灾难之后,成熟于火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穷乡僻壤,成熟于几乎没有人在他身边的时刻……结果,引导千古杰作的前奏已经鸣响,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黄州,《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产生了。”
《前赤壁赋》记叙了作者与朋友月夜泛舟游赤壁的所见所感,以作者的主观感受为线索,通过主客问答的形式,反映了作者由月夜泛舟的舒畅,到怀古伤今的悲咽,再到精神解脱的达观。文章由游起兴,由景生情,由情入理,为我们展现了苏轼由乐生悲,再由悲生乐的心绪过程,这也是作者思想由平静到苦闷,再由苦闷到达观的发展过程。
《前赤壁赋》开篇,作者就带我们走进了一幅如诗如画的月夜秋江美图之中。苏轼“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与朋友一起投入大自然怀抱之中,尽情领略其间的清风、白露、高山、流水、月色、天光之美。凉爽的秋风徐徐吹来,江面上荡起漾漾的微波,一轮明月从东山冉冉升起,月光下的薄雾如轻纱般笼罩在江面上,水天一色,浩浩渺渺,茫无际涯。尽情与美景之中,兴之所至,情不自禁举酒吟诵《诗经·月出》。与《月出》诗相回应,“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并引出下文作者所自作的歌云:“望美人兮天一方”,情感、文气一贯。“徘徊”二字,生动、形象地描绘出柔和的月光似对游人极为依恋和脉脉含情。在皎洁的月光照耀下白茫茫的雾气笼罩江面,天光、水色连成一片,正所谓“秋水共长天一色”。人间的一切烦恼、个人的不幸遭遇都一下子抛于脑后,因而“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乘着一叶扁舟,在“水波不兴”浩瀚无涯的江面上,随波飘荡,就好像在太空中乘风飞行,悠悠忽忽地离开人世,超然独立;又像长了翅膀飞升入仙境一样,仿佛进入到一种飘飘欲仙的陶醉状态,融情入景,情景俱佳。
作者饮酒乐极,扣舷而歌,“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于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桂棹”、“兰桨”是文人的自喻,“美人”乃是作者的理想和一切美好事物的化身,是理想君主的象征。苏轼“扣舷而歌”的喜悦背后隐藏着一抹哀愁——一个不被重用反遭迫害的落魄文人的幽怨。借客之箫声,他奏响了一支哀婉、凄切的心曲,“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如潜蛟舞于幽壑,如嫠妇泣于孤舟。一曲洞箫,凄切婉转,其悲咽低回的音调感人至深,从而给原本优美的景色涂上一层淡淡的悲哀,作者的感情也骤然变化,由欢乐转入悲凉,文章也因之波澜起伏,文气一振,为下文的主客问答奠定了基调。
值得注意的是,赋文中的主客未必是两人,问答本身兴许就是苏轼内心的自我剖白。主人以“何为其然也”设问,客人以赤壁的历史古迹作答,文理转折自然。但文章并不是直陈其事,而是连用了两个问句。首先主人以曹操的《短歌行》问道:“此非曹孟德之诗乎?”又以眼前的山川形胜问道:“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两次发问使文章又泛起波澜。接着,追述了曹操破荆州、迫使刘琮投降的往事。当年,浩浩荡荡的曹军从江陵沿江而下,战船千里相连,战旗遮天蔽日。曹操志得意满,趾高气扬,在船头对江饮酒,横槊赋诗,可谓“一世之雄”!如今他在哪里呢?曹操这类英雄人物,也只是显赫一时,何况我辈!因而,如今只能感叹自己生命的短暂,羡慕江水的长流不息,希望与神仙相交,与明月同在。但那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才把悲伤愁苦“托遗响于悲风”,通过箫声传达出来。客的回答表现了一种虚无主义思想和消极的人生观,这是苏轼借客人之口表达自己政治上失意后所产生的人生无常的消极情绪的真实流露。这样说来,似乎与前文有些矛盾,其实不然,苏轼睿智之人,七情六欲自然丰富于常人,对景生情,触发因政治失意而产生的一时消极情绪,亦属自然。最为可贵的是,他能从此消极情绪跳出来,转入理智和超然。此段文字,文气充沛,感情深沉,为逼出下文主人对客人的劝慰作了充分的准备。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接下来的这段精辟的阐述,可谓是苏轼走出其心灵阴霾的真实写照。客曾“羡长江之无穷”,愿“抱明月而长终”。苏轼即以江水、明月为喻,提出“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的认识。如果从事物变化的角度看,天地的存在不过是转瞬之间;如果从不变的角度看,则事物和人类都是无穷尽的,又何必羡慕江水、明月和天地呢!自然也就不必“哀吾生之须臾”了!这表现了苏轼豁达的宇宙观和人生观,他赞成从多角度看问题而不同意把问题绝对化,因此,他在身处逆境中也能保持豁达、超脱、乐观和随缘自适的精神状态,并能从人生无常的怅惘中解脱出来,理性地对待生活。而后,作者又从天地间万物各有其主、个人不能强求予以进一步的说明。那么什么为我们所有呢?江上的清风有声,山间的明月有色,江山无穷,风月长存,天地无私,声色娱人,我们恰恰可以徘徊其间而自得其乐。此情此景乃缘于李白的《襄阳歌》“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进而深化之。
最后,苏轼写客听了作者的一番谈话后,转悲为喜,开怀畅饮,“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照应开头,极写游赏之乐,而至于忘怀得失、超然物外的境界。
清代古文家方苞评论这篇文章说:“所见无绝殊者,而文境邈不可攀,良由身闲地旷,胸无杂物,触处流露,斟酌饱满,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岂惟他人不能模仿,即使子瞻更为之,亦不能如此适调而畅遂也。”任何作家的作品都是他生活的映射,心态的折光。正如蔡仪所说:“作品风格形成的‘最内在的原因’是作家在作品中表现什么样的生活和他如何评价这种生活。而作家之所以要持某种看法评价这种生活,归根结底仍在于作家有着某种与之相对应的思想。”马银华认为,苏轼的人生哲学是多元的和实用主义的,可分为三个层次:苏轼与儒学的关系构成他人生哲学的最表层,即处世方式;与庄子的关系构成他人生哲学的居间层,即哲学背景和思想基础;与佛学的关系构成他人生哲学的最深层,即生活心态。正所谓“以儒治世,以佛治心,以道治身”。苏轼融儒道佛三家思想于一体,儒家思想是其思想的主导核心,谪居黄州后,为了摆脱仕途的失意和精神苦闷,他主动倾向佛老,寻求解脱。苏轼通过各种艺术手法表现自己坦荡的胸襟,他只有忘怀得失,胸襟坦荡,才能撰写出“文境邈不可攀”的《赤壁赋》来。
总览全文,通篇紧紧围绕着明月江水之景,进行叙述、描写和议论,在叙述中议论,使文章富有思致和理趣,在叙事、描写、议论中抒情,使文章情趣顿生,使全文达到了情、景、理的完美而和谐的统一。同时文学构思新颖,层次井然,波澜起伏,首尾呼应,奔放而又自然,流畅而富于变化,情景交融,如诗如画,极富美感,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
何睿晖,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