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0年第8期 ID: 157150

[ 肖建国 文选 ]   

关于麻将

◇ 肖建国

  麻将是那些胸有很多抱负却终日郁不得志的人十分沉迷的一种游戏。
  麻将真是非常容易让人沉迷的。一副麻将,144张牌,却有着无数种打法。湖南有湖南的打法,广东有广东的打法,四川有四川的打法,吉林亦有吉林的一套规矩,香港、台湾,或是美国旧金山的唐人街,则又各有各的打法。好多地方在同一座城市还有好多种打法,自成体系。即使在同一个麻将馆里,各个房间的打法也不尽相同。有的地方144张牌全部用上,打法十分繁复,有的地方却要去掉“花”,去掉“饼子”,去掉“万子”,只留“东”、“南”、“西”、“北”、“中”、“發”、“白板”和“索子”,精精简简的一小撮牌,那种打法想必又是相当简约的。而无论繁复,无论简约,或是不繁不简,中规中矩,却都有一套规则。这些规则都是人制定出来的,是各地的不同的人制定出来的。如果有好事者作个统计,麻将打法至少不低于一千种。那么,参与制定规则的又该有多少人呢?无法统计。这些规则都是基本固定的,约定俗成的。还有那些在旅途中,在会议期间,在参加各种活动的间隙杂凑起来的“麻友”,这些人来自天南海北,只能大家合议,临时制定规则。虽然是临时制定游戏规则,却是谁都乐于参与,十分投入。所有在场的人无不发言踊跃。也有建议,也有争吵,常常还争得面红筋暴,但很快就能达成共识。我经历过好多次这一类议定政策的过程,我非常讶异,每一个人都是那样认真,神情无比庄严、专注,对每一个环节都作了反复思考,反复推敲。我无端地推想他们从未参与过类似制定政策的过程,所以才会如此郑重其事,缜密周到。能够亲自参与制定政策,在某种程度上唤起了他们内心深处的自尊。他们当然都明白,这牵涉到公平原则,牵涉到自身利益。想起来有点儿奇怪,虽说是临时性的七嘴八舌修修补补拼凑而成的规则,接下来挑好方位各自坐下鏖战时,却基本上是公平的,没有什么漏洞,畅行无阻。
  牌场如战场,这是谁都清楚的。开战之前大家都有点兴奋,两颊潮红,两眼放光,一面嘻嘻哈哈地说些诸如“你今天要多发点奖金”之类的屁话,一面把麻将牌在桌上拍得啪啪地响。这时候每个人都充满了豪气。其实在这闹闹哄哄的气氛中已经有了硝烟味暗暗浮动。这从打骰子挑方位就已见端倪。这时候每个人打骰子都是站着,都是斜欠着身子,眼睛觑着自己打出的点数,心里暗暗作着比较。打出了最大的点数的人得到了首先挑选方位的资格,东南西北任他选,顿时气壮起来。双手抱胸,抬头看看天花板,又转头看看窗户、走道、门,略一凝神,伸手在一个位置上一拍,“就是这里了!”待他坐好了,其他三人再依次坐下。于是,开战。
  现在的棋牌室里,已经没有了手洗麻将,全部是自动的。这就少了一种亲切的手感,却更多了一种运气,多了一种公平;节奏也更快,“战斗”遂更加紧张、激烈。那些平日里在生活中常感觉不得志的人,下决心要从牌桌中找回自信来。这些人往往总想着要做大牌。自己的一十三张牌在面前一字排开,豪情也随之升腾而起,感觉这十三张牌就是千军万马,就是一个乱哄哄的部门,由我摆布任我驱遣。想着工作时对哪怕是最操蛋的员工也奈何不得,此时却可以任凭自己的设想将麻将牌吃进打出,能者留废者丢,心情是何等畅快。他一眼往十三张牌上扫过去,不需跟任何人商量,瞬间就决定了这盘牌是哪样打法。那当然是尽量往大里做,要把自己的兵力、技巧、智慧、运气,发挥到极致。可是麻将桌上有四个人,都是各怀了心思的,打的是“人盯人”的战术,不会是有人想做大牌而轻易就让人得逞的。上家卡,下家拦,对家顶,这都是牌桌上常用的手段。就是在生活中,也不是没有经见过,不必在意,也不必大惊小怪。何况他们不光跟自己是对手,他们互相之间也是对手,也要防着拦着哩。于是依然不管不顾一门心思地做大牌。其实这种人在生活中就是吃了不会变通的亏,在牌桌上也没能吸取经验教训,一切照旧。这种人甚至连一点儿掩饰和伪装都没有,他们的企图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摸上一张牌来,没用,打掉;又摸上一张牌来,没用,又打掉;再又摸上一张牌,哈,好牌,立即换了一张牌打出去。眼看着面前的牌势照着自己的设想艰难地一步一步地码过去,正沉浸在一种即将到达光辉顶点的喜悦中,忽听旁边一声欢呼:“和了!”双手把十三张牌一齐推倒,一局“小和”(俗话又称“鸡和”或“屁和”)轻易就把即将实现的理想瓦解了。
  他们很不屑于做这种“小和”。他们自嘲:“与其做小和,毋宁输。”可是他们往往就输在别人的“小和”上。
  输了一盘没关系,还有下一盘,下下一盘哩,甚至还有下一圈,下下一圈哩,总有做成“大和”的时候。牌局不像人生。人生只有一次,牌局却可以有无数次,可以失败了再来,再失败再又来,总能有做成的时候。
  当然有做成“大和”的时候。很多地方的顶尖“大和”是“十三幺”。要把“东”、“西”、“南”、“北”、“中”、“發”、“白”以及“万子”、“饼子”、“索子”的“一”、“九”各摸一张在手里,确实不容易。正是不容易,才是要做,霸蛮也要做。这些人的精神让人慨叹。十三个“幺”牌都抓到手,“听牌”的时候,不由人不心跳加快,燥热异常,连呼吸都变得短促起来。这时候十根手指都微微发抖,但又必须努力压抑心里的兴奋,尽量不形之于色。我见识过好几种“大和”牌和“听牌”时的神态。一种是陡然站起,又噔地坐下,再站起,再坐下。一种是双手抠紧桌角,脑袋前倾,眼睛瞪得浑圆。一种人很奇怪,是把手探下去伸进鞋子里,在脚丫上摸呀摸,摸得脚臭弥漫。还有一种十分镇定,只把十三张牌轻轻扑倒,缓缓点上一支烟,眯起眼睛吞吐烟雾。左右三家都打过“炮”出来了,他不理,看都不看一眼,他要博自摸。眼看只剩下最后一墩牌了,他用三个指头把牌夹上来,大拇指在面牌上一搓,再一搓,略一凝神,猛然暴喊一声:“和了!”把麻将翻砸在桌上的同时,一阵大笑,感觉半生的辛劳奋斗都得到了补偿。此后的大半年时间看到他都是笑脸常开,心情畅快,效率奇高。
  我是不提倡打麻将的。但从某种意义上看,麻将消解了一些人人生中的诸多遗憾,让他们获得了另一种成就感。
  
  (选自《作家》2010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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