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和民族的传统文化中,死亡并不是令人回避或恐惧的事物;相反,死亡作为生的延续,是一种永恒的境界。日本人独特的生死观使得日本文学中的死亡表现具有特殊的张力。日本作家往往在致力于死亡意义探讨的同时,注重死亡形式的描写与渲染,创造出独特的审美感受。渡边淳一是这类作家之一,他关注当今日本社会人性压抑的现状,着力刻画人性欲望的本质与变化,将爱情与死亡纳入写作的范围,以富有个人特色的写作方式深入地表现了爱情与死亡这个永恒的题材,并保持了日本文学一贯的纤细柔美的特征,本文即着重选取以《魂断阿寒》为代表的具有自传性质的小说、以《无影灯》为代表的医学小说及以《樱花树下》《爱的流放地》为代表的爱情小说进行细读分析,从而一窥渡边淳一的死亡美学的内涵与特征。
一.渡边淳一死亡美学的表现
形式是内容的外在标志和呈现、表现的方式。作者通过创设可以被读者感知的外在形象来表现内容。意象的存在则为表现作者的情感提供了感性形态,美好特殊意象所注重的“意”“象”双重的美感,能够给读者双重阅读享受。在渡边淳一现已出版的小说中,在烘托爱情的崇高与壮丽及表达人生虚无的问题上,渡边淳一则是运用特别的死亡形式与日本传统审美中自然意识以及核心意象,使作品具有浓重的日本文学的唯美气质与壮丽崇高的特点。
(一)死亡形式
渡边淳一笔下的主人公死亡形式可以分为两类:自杀与殉情。死亡的原因也有两类:人生的虚无感,与追求爱情的极致。但纵观渡边淳一的作品,无一例外都将远离世俗的自然设置为主人公的死亡之地,白雪皑皑的阿寒湖、“端庄文静”却又暗藏凶险的支芴湖、飘散花朵精气的樱花树下、巨浪翻滚的南纪白滨海岸等都是作者所认为的死亡理想胜地。“小说中男女主人公对死的憧憬,这种埋在他们心里的内在情绪,需要有外在的环境来表现”[1]渡边淳一擅长采用雄伟壮观的自然场景来衬托主人公之死,从而体现出死亡的悲剧性和崇高感。
《魂断阿寒》中的主人公加清纯子在白雪皑皑的阿寒湖自杀,纯子自杀的方式在用主人公“我”的话来说是“清澈凛冽”的。倒在白雪覆盖的山坳中的纯子是“在一片银装素裹、静籁无声的山坳里,皑皑白雪中点缀着一抹红色,这简直就像是一副西洋画般不可思议而鲜艳夺目”。[2]当巡视员走近纯子,发现纯子的容貌在夕阳的阴影中“不但美丽而且更加显出稚气、娇嫩”。纯子虽死但是由于天气寒冷,尸体并没有腐败,在旁人看来纯子就仿佛睡着了一般,甚至比活着的时候更加美丽了。皑皑的白雪,静籁无声的树林,冰雪渐融的阿寒湖和纯子死去所穿的红外套共同组成了一副令人难以置信的美景,这种死亡方式“太华美”“太光彩夺目”了。
《无影灯》中,渡边淳一安排冬日的支芴湖作为主人公直江医生的自杀地。支芴湖是火山湖口,湖的四面被黑黝黝的群山所包围,湖的四周布满了绿色的针叶林。支芴湖的湖底长着很多树,布满了交错纵横的树枝,尸体一旦沉下去就无法浮上来。白雪覆盖下的支芴湖看似平静却更是令人害怕,但是直江医生却义无反顾的投湖自杀,“想让自己腐朽的尸体被湖底的树藤紧紧缠绕着,永远地消失。”[3]直江医生在留给伦子的信中说道“死对于我来说,不是无也不是零,更不会成佛,也不会有灵魂的存在。死亡什么都不是,就是手掌上的一捧灰,吹掉后就消失了。仅此而已。”[4]直江医生对于死亡的态度是超然的,或者说是虚无的,也正是由于对死亡的看透,对生的无恋才促使直江投湖自杀,让自己的灵魂和身体都永远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冬日的大海波涛汹涌,“一部分漩涡被岩礁包围,犹如染成灰色的深渊。”[5]但就是在这样寒冷的冬夜,梓毅然走上了料峭的山崖,跳入了漩涡之中。冬日汹涌的大海具有难以亲近的崇高与庄严,这种庄严为《萍水》中的主人公梓的自杀增添了浓厚的悲剧色彩,突显了生命逝去的庄严与爱情的崇高。
《泡沫》与《失乐园》的死亡场景都是远离市区的别墅,主人公们都是在白雪降临的夜晚中离开人世,共赴爱国。
广袤的白雪森林、汹涌的大海,深不可测的冬日寒湖等等壮观的自然场景渲染了庄严肃穆,凸显了生命的崇高。渡边淳一这种对自然场景的钟爱源自日本文化中根深蒂固的植物观的美学传统。日本的美学观念与森林、海洋文化密切相关。日本学者梅原猛指出:“‘本人心灵深处的森林信仰’是日本宗教思想中核心的信仰,是日本精神思想结构的支柱。”[6],森林中的景物变化和缤纷的色彩促进了日本人对于美的体悟,形成了独特的美学特征。今道友信认为日语中的“高大”即类似于西方所说的“崇高”,“也可以认为它是指夏天茂盛地生长的荒草很高和特别地亭亭耸立的大树的高达吧。”[7]千百年来,虽然日本人已摆脱了对森林的依赖,但是“森林意识”却在日本人的美学观念中保存了下来。日本文人对于森林普遍有种亲近崇高之感,渡边淳一也并不例外。在他的观念中,也只有森林、自然的壮美的力量才足以凸显生命逝去的震撼,才足以表现出主人公赴死前的坚决坚定的内心情绪。
(二)死亡意象
渡边淳一除了在自然环境的设置上别具匠心,在意象的选择上也十分精巧。“在日本人的审美感受中,春天最美的是樱花;秋天最美的是晕月、残月;冬天最美的是薄雪、细雪。”[8]渡边淳一充分地利用了樱花和白雪这两个核心审美意象,为死亡创造出了独特的唯美感。
渡边淳一的多部小说主人公都是选择在白雪覆盖的冬季死去。死亡的冰冷与白雪的冰冷相呼应,在白雪的世界中更加令人惊叹。在日本人看来,白色是纯洁的象征,是日本“白、黑、赤、青”基本原色之一,对日本人而言,白色已经不仅仅是色彩上的审美更是一种道德审美,白色是个人内心的美的清净,它与黑相对,象征着纯正、清白与善良。白雪的世界是纯洁的世界,在日本人眼中这种道德纯洁近乎于神圣的庄严。
服毒自杀的纯子是一个完美主义者,纯子拥有惊人的绘画天赋,每时每刻都在“刻薄自己,要将自己的形象塑造的尽善尽美”[9],当她意识到自己无法超越现实,无法更进一步达到自己的艺术理想之时,纯子选择了死亡。在纯子看来只有雪,才能保有自己死后的容颜比活着更美丽,也只有雪的庄严纯洁才能将自己最完美的一面留给这个世界。
令人注意的是《爱的流放地》中,渡边淳一将死去的冬香描绘成雪女,出现在菊治的梦中,安抚着菊治低落哀伤的情绪。“‘雪女’是在日本流传甚广的一类‘魔女’,她居住在深山中,凭借出尘脱俗的外貌将男人引到无人之处与之接吻,然后轻而易举地取走他们的灵魂为自己的美餐,并且将那些可怜的牺牲品永远地封起来。”[10]渡边淳一却将冬香比作菊治梦中的雪女,是颇为合适的。从文本上看,菊治是接受冬香杀死他的要求而受到了现实的法律制裁,更为深层的是,菊治在“冬香藏在暗处的爱之迷宫中失去了方向。”“他也觉得可怕,可是当他发现的时候,还是陷入了无法回头的深渊,仿佛被关在了里面。”永远的在“爱的流放地”中思念着冬香。[11]冬香就如妖艳的雪女一样,囚禁住了菊治,让菊治的灵魂无法从冬香的爱中解脱出来。当然也应该看到“雪女”冬香也被赋予了另一层,即是:冬香是菊治心中的女神,是菊治的真爱。他们的爱情是绝对的,虽然冬香逝去,但是这份爱情也紧紧将二人连系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樱花是作者常用的另一个死亡的意象,樱花自古便是美的代表,死亡的象征。自江户时代以来的“花中樱花,人中武士”的说法,也意味着樱花精神成为日本人性格中的底色,即日本人追求生时如樱花开放一样活得艳丽无比,面对死亡之时要像樱花般的毅然而壮美。
在《樱花树下》这部作品中,樱花是作者表现故事、人物情感的重要道具,整部作品中始终贯穿着“樱花树下埋着人的尸体”的意象,渡边淳一用樱花来象征女性之美又用樱花来象征死亡,创造的则是死亡的唯美。小川何佑在评论《樱花树下》的时候说道:“在确立这个国家的文化王朝中,美就是伦理,而美的极致就是盛开的樱花。”[12]。菊乃生之时如樱花盛开般的努力追求自己的爱情,抓住了爱情最美好的瞬间,。当她发现爱已不完整之时,更是如樱花凋谢时的果断一样,毅然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樱花树下死去的菊乃是美丽的,渡边淳一通过写飞舞的花瓣,散落的樱花树枝,都暗喻了菊乃的逝去和死亡之时的壮美。
二.渡边淳一死亡美学观的形成与发展
渡边淳一瑰丽伤感的死亡美学观的形成与两个因素密切相关,一是日本的传统生死观与美学观,另一则是个人的成长经历。
日本地处温带地区,国土大部分被森林所覆盖,四季分明,世间万物也在四季中生长、死亡。日本人感叹万物的消长,并由物及人,形成了独有的生死观,认为死亡并不可怕,生死都具有重要意义。这种生死观决定了日本文学中的审美意识,即“物哀”“幽玄”的美学观。这种美学意识中“雪、月、花”是核心的意象。这三种自然事物都具有消逝的美感,给人们悲凉伤感的审美感受。日本文人便充分地利用核心意象,着重表现死亡的价值与意义,形成了独特的文学传统。渡边淳一正是继承了这种文学传统,在其多部作品中着重描写死亡,并且融入日本传统的审美意识,运用多种审美意象,形成了瑰丽却又伤感独特死亡美学。
渡边淳一小说创作中,以死亡为主题的作品约有十多部,涉及的主题大概可以归结为死亡与人生,死亡与爱情。这两类主题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日本情死、自杀的文学传统影响,更重要的是受到了作者自身的经历而形成的人生观、恋爱观的影响。
在自传散文集《我的伤感的人生旅程》中,渡边淳一记录了他与加清纯子的初恋,这场初恋以纯子的自杀而结束。初恋情人之死给渡边淳一带来了巨大的震撼。纯子采取绝美的自杀方式告别世界,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显然纯子虚无人生观对年少的渡边淳一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进入文坛之前,渡边淳一在札幌医科大学担任外科一职。在随笔《由医生到作家》中,他说:“我因为是医生,能够看见许多人没有什么虚饰的生态和死相,也知道人对于生命都是利己主义者,死一下子就是无。无论什么样的人或业绩,都因死而风化无疑[13]。”这种认识实际上是虚无的人生观。渡边淳一曾说过:“医院工作让我认识到,再也没有比死,这样一个使人的一切从有变无的过程,更让人无望了。”[14]
与其他日本作家不同,在渡边淳一的作品中死亡与爱情总是密切联系在一起,渡边淳一说过:“正因为生命的终点如此残忍,所以,有生之年,人们才会积聚所有能量,不顾一切,疯狂去爱。”[15]正是由于人生短暂,死亡是灰飞烟灭的事情,所以渡边淳一倾向用肉体来挖掘人的本性,也就是通过疯狂的性爱来表现达到顶峰的爱情,表达对真爱的追求。他认为“爱的顶点可能就是失去一切,为了让爱凝固在巅峰,惟一的方式就是离开这俗世选择死亡,这不是失败的逃避,而是追求永生的积极进取。”[16]他的虚无的人生观促使勇敢爱,追求极致爱情的热情迸发了出来,以绝美的死亡来证明爱情的崇高。
因此,在他的作品中大多弥漫着强烈的爱情体验与浓重的虚无感,往往以死亡的结局促进主题的升华,带有着浓浓的个人美学特色。
日本美学家今道友信说过,死是最高的美学命题。在日本人看来,死亡并不与生存对立,二者并没有绝对的距离。死是生的一部分,更是是生的永存。因此,即使是死亡也应该唯美而壮丽。渡边淳一继承了日本的情死文学传统,大胆地用死亡来表现“纯爱”,同时深入地探寻了当今日本社会人性压抑下的人们的人生状态。渡边淳一正是用残酷而唯美的死亡来展现爱情的纯洁,生命的永恒。
在如何表现死亡的壮丽与崇高上,渡边淳一是采用了日本传统的死亡意象白雪与樱花等,并制造出广阔的自然景色来凸显生命感,从而给予读者以震撼力,增加了作品的感染力。因此可以说渡边淳一继承发展了日本死亡美学的传统,且又是对传统的发展,他用细腻的笔触为读者揭开了一个唯美的死亡世界。
参考文献:
[1]【日】渡边淳一:《我的伤感的人生旅程》,祝子平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版,第206-207页,该文未注译者
[2]【日】渡边淳一,《魂断阿寒》,文洁若,芳子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版,第7页
[3]【日】渡边淳一,《无影灯》,赵秀娟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版,427页
[4]【日】渡边淳一,《无影灯》,赵秀娟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版,428页
[5]【日】渡边淳一,《萍水》,正溱,民子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160页
[6]【中】邱紫华,《东方美学史》,商务出版社,2003年版,978页
[7]【日】今道友信,《东方的美学》,蒋寅等译,三联书店,1991年版,191-192页
[8]【中】,邱紫华,王文戈,《日本美学范畴的文化阐释》,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1)
[9]【日】渡边淳一:《我的伤感的人生旅程》,祝子平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版,第15页
[10]【中】王茹辛:《日本文化中‘异类’形象浅论》,日本研究,(2)2007
[11]【日】渡边淳一:《爱的流放地》,李迎跃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版,468页
[12]【日】渡边淳一:《樱花树下》,王丽梅,史昱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版,393页[13]转引自杨仲,雷杰龙:《白雪覆盖下的幽暗和壮丽——渡边淳一小说的死亡美学初探》,思茅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3)2003:36,46,56,66
[14][15][16]【中】李乃清,《南方人物周刊》,2008年24期
[17]【中】邱紫华:北京:《东方美学史》,商务出版社,2003年版
[18]【日】今道友信:北京:《东方的美学》,蒋寅等译,三联书店,1991年版
[19]【日】渡边淳一:上海:《我的伤感的人生旅程》,祝子平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版
[20]【中】尤海燕:《古代日本人生死观的转换及“飞花落叶”美意识的形成》,《外国文学研究》,(3)1999:37-43、106
[21]【中】沈杰,王咏梅《影响日本悲剧意识的生成因素》,《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8)2003:30-33
[22]【中】俞蕾:《唯理想唯自由——从渡边淳一小说看其人生观》,南京师范大学,2008年硕士学位
林忱怡,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