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0年第5期 ID: 156849

[ 李秀珍 文选 ]   

熵与文学

◇ 李秀珍

  最近在《读书》中看到一篇文章,就是题目中提到的耿占春的《话语中的熵》。作者用热力学的定律来观照文学,且用得恰到好处,耳目一新之余也道出了关于话语和文学明朗而微妙的关系。
  关于熵的意义,作者的解释大致是:“一切能量都在持续减少,由高热高能耗费为灰烬,或者耗散为废热。”以及“我们就是使宇宙趋于零、趋于停滞、趋于石头、趋于废热的熵本身。”作者以此引出以下的真理话语以及其中的增熵现象。比如日心说等真理话语是一种理性的知识话语,当初为确立这些话语合法化的人尽管有的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最终它们作为一种集体的认知站稳之后,便很难激起情感的震动而归于沉寂了。
  熵源于物理学术语,由德国物理学家克劳修斯于1850年创造。他用它来表示任何一种能量在空间中分布的均匀程度,能量分布得越均匀,熵就越大,而只有当能量密度参差不齐时能量才能转化为功。“它体现了能量从集中到耗散,从有效到无效,从高值到低值。”后Shannon对信息熵做了定义,把熵与信息联系了起来。进而鉴于文本在作者和读者的桥梁作用,而文本本身又可被视为信息载体。故熵在文学中一定程度上可视为词语或话语以及文本的蕴藉性或丰满性状态不断趋于消减的替代。艾勃拉姆斯在《镜与灯》中提出了作家,作品,读者和世界四要素统一的观点。而如果这个结论成立,话语蕴藉性的消减即熵的增减又势必联系着文本本身跨越时代的能力,如果文本足够强大,其增熵的速度相对会呈稳定缓慢的状态,从而较好的保持文本原有的韵味。另外文本本身结构的封闭程度也即隔离程度越高,其增熵的几率亦会随之增加。作为信息提供者的作者,排除个体修养和知识结构等因素外,对主观倾向的隐藏和当时意识形态的有效远离和选择,势必影响到文本熵的增减。对于接受者而言,最要紧的还是自身的审美能力,审美能力与信息和美的充分展现揭示息息相关,其对话语熵增减的影响较为隐秘和长远,作为承继的一环也是重要的一环。而无论作家作品和读者,都无法完全避开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这种不经意的潜藏的浸染很可能成为熵增减的原因,当然一个时代不能成为判断话语中的熵增减的标尺。作者在《话语中的熵》中有语:“熵的胜利似乎是宇宙最终的状态。”笔者认为:万物皆循环,话语亦如此,有一个增熵的时代,必定会再有一个逐渐减熵的时代。有人即有情感和话语,话语蕴藉性是人的基本需求。
  西方已经给出了很好的先例,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了陌生化概念。即是针对增熵现象的一个回复和挽救。通过词性的改变和词语位置的挪移等创造经验的偏离,从而延长接受时间,重复和加强审美效果。海子诗歌《九月》有语: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鲜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木头 一个叫马尾
  无论海子有意与否,此诗可作为陌生化语言的例子出现。接受的阻碍之余,无语的心底的苍凉便溢满纸间了。
  类似相同的功用,中国有自己的通感。钱钟书先生有一篇文章《通感》。通感是将日常经验中的视觉,听觉,触觉及味觉等感觉器官打通,亦可起到与陌生化语言相似的效果。王灼《虞美人》:“枝头便觉层层好,信是花相恼。”荷马有诗:“像知了坐在森林中一棵树上,倾泻下百合花也似的声音。”西语常说的“黑暗的嗓音”等同样起到了延缓的审美愉悦。朦胧诗某种程度也担当了相似的功用,但鉴于朦胧程度的不同,一些成了含义隽永的代表,另一些则成为令人气恼的朦胧。
  就在熵欢庆自己胜利的时候,反熵的话语也出现了。文学话语或者更凝练的诗歌话语,它一反真理话语的高熵系统,以自由的感性和深久的韵味出现了。作者举了一首古埃及新王朝时期的情歌:
  我的爱人寻找着我,
  我也抚摩着她,
  我好像一阵凉风﹗
  一个少年,走出青青的芦苇丛。iv
  作者认为之所以诗歌能够以自身特有的燃点持久燃烧,与诗歌语言具有反耗散的结构密切相关。说到这里,不免要提一下文学的定义了。文学从“阶级斗争的工具”到“人的本质力量的感性显现”直至“人学”一路走来,颇多争议。而美国人的定义到底较清晰又务实些。把文学界定为人生经验的交流,从人性的角度来切入。而经典的诗歌或其它艺术作品,因为作者理性和感性的结合把人性或自然的本性揭示出来了,所以但凡是有心的接受者,要经历的必是心灵的叩访甚至激荡。余光中有一首诗《碧潭》:
  如果碧潭再玻璃些
  就可以照我忧伤的侧影
  如果蚱艋舟再蚱艋些
  我的忧伤就灭顶
  短短的四句,却把心灵深处的惆怅和空落写尽了。而它自身的韵味,使它毫不畏惧时间的检验。不论是亲历者还是读者,但凡具有基本的知识素养的,初读心底多会落下一场小雨。
  杨炼在《什么是诗歌精神》一文中对诗歌精神的界定是:以“诗歌”一词命名的﹑持续激活诗人的精神。而阿多尼斯在《谈诗歌》中说:“我的作品力求超越细节抵达整体,同时揭示有形与无形的事物。”深含着探寻和永无抵达的诗歌精神,视其为反熵的根本力量该有相当的合理性吧?
  作者在《话语中的熵》中认为反熵话语一般是细微的恒远的诗歌话语,而我想说的是:不论是细腻的还是激越的风暴话语,只要其中有哲学的形而上和关怀,高度的俯视最重要,形式反而是次要的。巴别尔就是一场风暴,他先用冷酷的语言风暴使你震惊,然后思想的高度也不缺席。特里林在为其写的书的导言中说:“他对故事冷峻的美学表象的全神贯注,对事与物的执迷,我们有点懂了,乃是与天地同心,是宇宙本质的表现,是人的真相存在于其中的混沌表现……”如果说熵可以用来描述趋近无,趋近灰烬的沉寂,挪移到文学上,巴别尔无疑是反熵的好例子。因为他不仅有激烈的形式,更有思想风暴的中心。好的诗歌语言反耗散,它有着极强的生命力,它适用于更多的时代。它本身慢慢发散的特质,加上其读者的感知能力的局限和时代的不断发展,使它很难一次尽情的燃烧完。等着甲解读了其中的一种意义,等着乙发现另外的含义,就这样在“召唤结构”的潜在指引下一步步完善。而它的意义又好像始终在远处,最终的不尽知的状况使它能永久保持新意,如果可以,诗歌话语是一种强有力的反熵媒介。
  诗歌话语是被浸饱的海绵,它的凝练要求每个字都能拧出水来,意义丰满到非用它不可。而像作者提到的真理话语,在一定的语境中只具有陈述和记录功能,只是连接接受者和真理的媒介而已,不需要挤其中的水,原本其中就没有水。人们利用它们陈述后,这个语境中的它便可能永久的被束之高阁了。
  之前也提到了,不是凡文学就有反熵的力量,比如高雅文学,高雅文学是界定了自己的读者群的。它具有探索性和严肃性,不屈从善良的读者的同情心,执意要从荆棘中走出至上的追求。相比之下通俗文学虽然可能运用绮丽的想象来组织情节,但要紧的是它的易懂,易懂使它拥有更多的受众,但在这里也许恰恰成了它的短处,因为作者要照顾更多读者的接受能力和通俗文学本身具有的基本娱乐属性,所以作者在创作时尽量选择较干燥的词语,这些词语本身伸缩能力很小或压根没有,只是具备该词语的能指功能,这样其整体的深度意蕴就无从谈及了。
  当然,我们要找寻那些饱满的词语和语境,更多时候还要去翻看古书堆。像好的唐诗和宋词,“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可见作者的苦心和词语的蕴藉的深厚。当然,有些诗歌很是晦涩,满眼雕琢,不但嗅不到他的余味,竟连基本的美也失去了。
  作者用热力学的用语熵来引入文学话语,很新鲜也不唐突。当下流行的网络小说,一些严肃的网站也许不乏好的作品,但一般的写作皆是直白式,这时语言只是作为简单的中介出现了,不谈什么语境和境界,我倾泄完了即可。其实语言很多时候是应该充分享受自身权利的,如果只是执行能指的功能,语言不断钝化下去,语言也会渐渐走向熵的境地。
  关于这方面的焦虑西方的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已经早早提出来了,经历了语言的匮乏和感觉的钝化以及审美的疲劳,也许会出现强硬的呼声,比如诗歌挽救运动,此时尼采的意义会被明显凸显出来。
  
  参考文献:
  1.耿占春:《话语中的熵》,《读书》,三联书店,2008年第5期,第109页。
  2.钱钟书:《七缀集》,三联书店,2002年6月,第64,69,71页。
  3.耿占春:《话语中的熵》,《读书》,三联书店,2008年第5期,第113页.
  4.杨炼:《什么是诗歌精神》,《读书》,三联书店,2009年第3期,第78页。
  5.江弱水:《天地不仁巴别尔》,《读书》,三联书店,2008年第12期,第139页。
  
  李秀珍,华中师范大学2008级文艺学研究生。

熵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