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案头的《秦牧全集》(增订版),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墨香。秦牧是我国当代可数的几位散文大师之一,广东教育出版社在《秦牧全集》的基础上,出版了一套增订版,增订了整整三大卷,这是出版界的—件盛事。重读大师的作品,仿如享受一顿精神的盛宴,尤其是作品所渗出的人格魅力,更是感人至深。文如其人,现实生活中的秦牧先生,人品在文坛中甚有口碑,作为晚辈我跟大师接触不多,但有几件小事,足令我永生难忘。
一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当时我在《黄金时代》杂志当编辑室主任,那时《黄金时代》的卷首语很受读者欢迎,我们应读者的要求,把它编成一本书,把栏目名《青春短笛》。作为书名,由我来当责任编辑,社里想起请秦牧先生给书写个序。
那是—个深秋的清晨,我跟社长赖济煌、副总编辑李彤到了大师的家。秦牧先生与夫人紫风热情接待我们,大师穿的是一套灰色的中山装,眼镜后面有双睿智和善良的眼睛。紫风一身知识女性打扮,平淡中透出一股雅气来。当时大师住在华侨新村一幢黄色公寓三楼,外墙的灰沙有点驳落,房子相当简朴但很整洁,用的还是木沙发,印象最深的是摆在茶几上的仙人球和摆在窗台下的金鱼缸。仙人球名为金虎,滚圆滚圆的,长满金色的刺,刺旁还长着绒毛,可为圆中带刺,刺中带柔,金鱼缸游着各色各样的金鱼,有红色的、金色的、黑色的,还有热带鱼!主人很好客,紫风为我们沏了茶,秦牧先生端来一盘零食,一下子打消了我初出茅庐的拘谨。秦牧先生知识很丰富且很健谈,跟我们谈起仙人球的来历,谈起养金鱼的乐趣,还跟我们一起探讨青年刊物的思想性、知识性和趣味性。他娓娓道来,全然没有一点大师的架子。当我们提出请他为《青春短笛》写序时,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不到半月,文章交来了,题目为《青春生活的主旋律》。全文三千余字,针对性和可读性都很强,看得出大师是在认真审读了书稿才下笔的,文中对青年一代倾注了满腔热情,对时下几种类型的青年生活状态作了详尽的分析,对青年人如何度过自己的青春提出了独到的见解,文末还提倡多出这类既有益又善于携带的口袋书。此事,有两个细节令我特感动:一是老先生在稿中夹了一封短信,说文章如有什么不妥尽管修改。大师是那么的谦逊,全然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味道,不像有些人文章没写几篇,便一再声明稿子一字不改。二是文章是利用旧挂历的背面写的,据说这是他的一种习惯,大师的简朴从中可略见一斑。
二
八十年代中期,本是一片春光明媚,不知从哪里到来一股冷风,要清除什么“精神污染”,有些投机者听见风便是雨,趁机搞些名堂出来捞点什么资本。记得在《黄金时代》第一百期,刊登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新婚第一夜》,杂志尚未出版,目录预先寄到上海发行部门,张贴出来后,有人看到了那个题目,立刻在一家大报著文抨击,文章在显要的位置上发了满满一版,认定这是黄色下流的作品,煞有介事地声势汹汹地批判了一番。
其实,《新婚第一夜》是一篇很严肃的文章,且放在“道德法庭”的栏目,其内容是讲一个轻浮的女子,为了达到个人鄙劣的目的,借一个男青年过桥,新婚之夜便提出离婚,闹出一场轩然大波。里面完全没有涉及什么性的场面,是以劝告年轻人在恋爱、婚姻上应采取慎重态度为主题的。上海邮局发行部门,看到报上那样的批评文章很不高兴,当该期杂志寄到的时候,就把该文张贴在门口,让大家评判是非,可始作俑者还不想罢休,企图通过行政部门对出版单位施加压力。因为我是当期的执行主编,文章我终审过,心中有底,但看见上海方面来势那么猛,闹不清楚有什么背景,心中难免有点郁闷。
当杂志社老总们正在焦虑之际,秦牧先生站出来讲话了,他写了一篇题为《新道学先生的笑剧》文章,发在《羊城晚报》的“花地”上,文章也足足登了一版,对上海大报那篇文章进行针锋相对的批驳。文章先简单介绍《新婚第一夜》的内容和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笔锋一转辛辣地写到:“这样的事情,使我想起了这篇文章的题目《新道学先生的笑剧》。本来,看到文章之后再发议论不是更好吗?迫不及待,听到风就是雨,于是,就闹出了这样的笑剧。”文中还引用了鲁迅著作所描述许多“卫道之士”令人失笑的故事,然后说:“鲁迅一针见血地批评过这种人,说他们就是抱着一本《礼记》也会变成《金瓶梅》。”接着他用解剖刀一样犀利的笔触写到:“把本来没有问题的东西硬说成有问题,如果看到一座维纳斯的石膏像,看到一幅人体速写,看到—个《新婚第一夜》之类的题目,就眼睛睁得滚圆,面部肌肉绷得紧紧,那么就未免神经过于敏感,有一点新道学先生的气息了!”接着先生明确地指出这种现象的根源是“封建残余”在作祟。并告诫人们: “时时记住我们是个‘封建思想残余’气习很浓厚的国度,从这一点出发来观察,处理许多事情,大有好处。”这对始作俑者无疑是致命一击,文章一出,上海方面便哑巴了!
要知道,这是—个乍暖还寒的年代,许多文人想起“文革”的那段饱受文字狱的岁月,心里还感到一股寒意,秦牧先生在“文革”中也是受过冲击之人,他在《想起了邹韬奋的一件事》一文中曾写道:“在那段不幸的日子里,我虽然没有家破人亡,没有被判无期徒刑押解边疆,甚至监牢也没蹲过,但变相的监牢是呆过的。‘五省声讨’的滋味是尝过的,‘反革命分子’的荆棘冠也戴了好一段日子……”在这风口当中秦牧先生不怕惹火烧身,敢于仗义执言,这就是一种高尚的品格,一种敢于讲真话,敢于坚持真理的政治品格。翻阅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在风口中敢于仗义执言讲真话的文人,被牵连者不少,有不少人还遭受牢狱之苦甚至是灭顶之灾。正是由于这种土壤,让历朝历代的不少文人滋生一种媚骨,这是颇叫文人气短的事。正因为如此,秦牧先生这种风骨是最难得,也是最可贵的和最值得敬佩的。
三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的一个盛夏,《黄金时代》搞了一次全国青少年的征文活动,秦牧先生被我们邀请当评委。总评的那一天,我们在顺德集结,并住在“万家乐”家电公司的一招待所里,晚饭后一些评委在院子树下乘凉聊天,一些评委在厅中围在一起“锄大D”,我没看见秦牧先生,便提着一些水果,到房间里去找他。那时招待所的条件不大好,连空调也没有,风扇也有不少是坏的。我看见他时,只见他穿着一件文化衫,一边摇着葵扇,一边在灯下看稿,文化衫已湿了一片,还不时用葵扇拍打着前来光顾的蚊子。呵!堂堂一位大师级的人物,竟跟我们窝在这么差的招待所里而没有半点怨言,一种内疚与感动的潮水顿时从我心中涌起,我赶忙上前说: “秦牧老师,休息一下,到院子里纳纳凉去!”他抬起头冲我微微一笑说:“你们去吧,我的稿子还没审完呢。”于是他又埋头审阅稿子,并在表格里填上密密麻麻的评语。
次日清晨,他早早起来在院中散步,碰到我时还详细询问起一些评奖的细节,早餐后他第—个来到会议室,在发言时他是那么的认真,那么的详细,那么的中肯。在评奖结束时他还建议把获奖论文结集出版,并在青少年中掀起读书活动。
秦牧先生是—个大师级的人物,全国性的很多权威性的评奖活动都请他当评委,举办评奖的单位以请到他当评委为荣,因为他当评委无疑是增加评奖活动的权威性。他来参加这一类的评奖活动,已叫我们激动不已,在评奖活动中又是那么的一丝不苟,更叫我们敬服!因为很多人都“大鸡不食细米”啊!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后来我在他写的一篇《征文评委花絮谈》中找到了答案:“自己把这种工作当作一项社会的责任来履行,视为一种学习和享受来体验的!”好一项社会的责任,好一种学习和享受,他的视点并不仅是这次小小的征文活动,他关注的是青少年一代健康成长。只要我们认真翻阅他的全集,不难发现他为青少年写的文章可真不少,甚至他还拿起笔写了厚厚一卷儿童文学,如果没有社会责任感,像他这样大师级的人物,绝对不会耗费精力去拨弄这些小儿科的。
秦牧大师的著作等身,我文中提及的这两篇文章只是他奔涌的文思中两朵小小的浪花,我文中提及的这三件事,只是他丰富而又令人敬佩的人生中几件平凡的小事。然而,这些越是看似平凡的小事,往往越能透视其不平凡的人格魅力。我要从大师的丰厚精神粮食中好好吸收养分,更要从大师的人格魅力中好好地学会做!
(选自《随笔》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