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与酒是一个非常值得探讨的话题。李白饮酒当然不同于俗人为纵情享乐而饮,也不能单纯理解为自我麻醉和逃避现实而饮,而是与其基本生活情趣、人格、世界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从他那狂饮痛醉后的诗句里,使我们领悟到别具一格的人生滋味。
一.李白的酒兴来自强大的唐帝国
众所周知:李白是深受道家思想影响的,道家的基本思想是“自然、无为”,老庄提出了“忘物我,同天地”的精神思想,要求人们洗清俗虑、宁静淡泊。魏晋的名士们以纵酒的方式发展了老庄的思想,此时的酒已被升华为一种呼唤“自然”,体会“无为”的精神食粮。所谓的“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案”来看,魏晋风度与狂饮痛醉是分不开的。我们不能单纯地把李白饮酒风度当作是魏晋风度的复杂和回归,因为二者的社会背景是有很大差异的。魏晋时期皇权更替,时势混乱,名士们的安全也没有保障,于是转而崇尚老庄思想,对黑暗的现实采取了一种消极反抗的态度,终日“饮酒昏酣,遗落世事”,而李白所生活的盛唐时代,政治、经济、文化、军事都处于帝国的鼎盛时期,是他自觉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安全感,对未来充满希望。尽管自己的政治事业受了挫折,但他并不为此绝望,尽管不幸和灾难使他退出了政治,但他并不为此放弃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所以,当他深感人生多舛,行路艰难之时,醉仙式的豪兴是他冲破了人世的迷雾,向理想的彼岸扬起希望之帆。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有走投无路的绝境转向浩瀚无垠的大海,使人坚信现实的险恶摧折不了理想的风帆,总有一天,他会冲破坚冰,乘风破浪,在浩瀚的人生海洋上自由航行,驶向思想的彼岸。正是这种自信和乐观,使李白在作品主题上突破了前人回避与退缩的思想,完成了一个豪迈奋发、积极进取、个性鲜明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塑造。因此,尽管他在其他两首诗中也唱过“行路难,难于上青天”“且乐身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但我们始终感觉到诗人内心依然荡漾着另一种热情,憧憬着另一种希望。可以说,退缩和回避并不是他生活的目的,只是诗人为摆脱困窘不得已而暂时采取的一种生活态度。
二.李白的诗兴与他高贵的人格相连
李白能够在自信而豪迈的心情中借着酒兴抒发自己对生活的热爱,对人生的眷恋。所以在量上夸大自己的饮酒行为——会须一饮三百杯,从质上夸大了它的醉酒力量,于酒兴之中表现自己旷达自信的精神境界。
例如:吾欲揽六龙,回车挂扶桑。北斗酌美酒,劝君各一觞。富贵非所愿,为人驻颓光。连呼五白行六搏,分曹赌酒酣弛辉。歌且谣,意云远。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狂醉中的李白将自我置于宇宙和人世的最高点,在那里,他不仅仅改变自然的运行,而且还掌握人间的节奏。一个无限膨胀的主体人格兀然矗立于天地之间,令人仰慕。
三.李白将酒兴挥洒于官场
在政治上,李白甚至幻想过一种君臣之间互相礼让尊重的平等关系:“如逢渭川猎,犹可帝王师”(《赠钱征君少阳》);“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行路难》),完全从他自己的文化心理出发,确立了远大的政治功名和平等的政治关系,并充满自负地将这种理想主义精神运用到政治活动之中,而酒就是随身武器。可以这样说,李白的政治风采就是醉圣风采:对皇帝,他“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可以颓然不拘礼数,醉草诗章;对权贵,他“谑浪赤樨青琐贤,”“一醉累月轻王侯”可以让权倾朝野的高力士为他脱靴,让专横跋扈的奸臣李林甫为其磨砚。李白在醉兴中将平时令人战栗的森严的朝廷当成了一个乘兴表演的舞台,让自己充当这个舞台上的主角。把帝王贵族们当作自己的配角的观众。这种狂诞高傲的姿态,把魏晋名士风度发展到了极限,也把中国古代文人的政治风头出到了极限。李白的狂妄行为超越了寻常礼仪和等级。从人格平等的需要来审度自我与君王权贵的关系,以提高自己的生存价值,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在醉眼朦胧中,诗人与君王,权贵们处于同一层次而平起平坐。这种只有在仙界幻觉中才能实现的理想,居然在人世的醉兴中得到了实现。岂不比游仙更具有现实意义和感召力吗?历代文人赞美李白,也正是从精神上去领略那种在专制制度下近乎泯灭的人格力量和个人尊严。李白在政治的狂诞中表现了人生根本价值,反映了政治的终极目标。这是一种伟大的独立精神和强烈的民主意识,是中国古代文人的骄傲。
四.李白在酒兴中写真意
“茫茫大梦中,惟我独先说。”虽然李白以悟道作为觉梦的标志,但真正使他从幻灭中振奋起来的却是他是内在的精神力量,是他那颗狂醉之中跳跃升腾的心。他以醉者的风度去歌唱人生如梦的幻灭,将生的痛苦变态地发泄出来。同时又以醒者的理性去观察人生的变幻,在大梦之中预测自己的命运。如《将进酒》:“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瘧。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诗人的情感正如奔涌的黄河之水,夹沙裹石,势不可挡。他把对生命的热爱,对功名的渴望,对命运的期待,化作一种真切可感的艺术形象。使人们从奔涌的河水中感到生命的流逝,从放浪恣肆的享受中重睹其心灵的冲撞。诗人以这种超常的形态,将中国文人普遍存有的感情痛快淋漓地抒发出来,既有悲苦的申述,也有乐观的展望,既有及时行乐的放纵,又有效命于世的深情。
李白此时俨然是一位看破红尘的长着,不停地重复着时人的常调:“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同时又仿佛是一个涉世未深的稚童,天真地高唱着自己的希望:“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人们从他所肯定的生活行为中似乎无法看到你的实际追求——“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但从他所否定的功名理想中,却可以感受他的感情寄托。因为他始终都在为功名而烦恼,他所否定的恰恰就是他要的追求的。李白的一生几乎都被纠缠在这肯定与否定、追求与幻灭的重重矛盾中,他看起来比谁都乐观,但其心灵深处却包藏着永远无法解决的矛盾。
在这里,人生如梦的恶剧体现得格外深刻,而及时行乐的狂诞态度也表现得异常强烈,他以自己独有的气质,将传统的借酒消愁的生活行为夸大为一个生活逼真的特写,使人们从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言语,甚至每一根神经中,都能清楚地看到一个伫立在人生十字路口的诗人在决定自己人生选择时所经受的感情折磨:他不富有,却很洒脱;他不得志。却很乐观;他不愿意思考,但痛苦的往事却又强迫他回首人生——“与尔同销万古愁”。这是无可奈何的自遣还是满怀期盼的呐喊?这是悲观的叹息还是执着的追求?也许连诗人自己也难以回答。因为在生活的旋涡中,他无法把握自己,而只能凭借那颗不倦的心去承受命运的重负,在似我非我的狂诞中寻找真正的自我。在李白看来,饮酒不仅是消愁的工具,而且是一种人格修养,是将自己的人格追求与饮酒行为结合起来,是饮酒作乐,借酒消愁变成一种具有强烈的生命价值和人格意识的特殊行为。
五.李白的酒兴与友情、亲情自然交融
在社会生活中,李白则以酒代情,打破了那些世俗的礼仪和虚伪的客套,通过狂诞表现自己对真率、自然、坦诚、纯朴的感情的向往。杜甫称赞他:“剧淡怜野逸,嗜酒见天真。”诗人一往情深地体味着人生的真情,追求一种彼此忠诚,心心相印而无拘束、自由自在的人际关系。例如:“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正因为有这种“我醉欲眠卿且去”的真率风度,诗人在交友方面才格外注重情感,于饮酒作乐之中时时流露出真切的挚友深情。
有趣的是,诗人的妻子和女儿也都好仙爱酒,他们志同道合:“尔能折芳桂,吾能采兰若。拙妻好乘鸾,娇女爱飞鹤。提携仿神仙,从此炼金药。”《题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正因为如此,诗人便时常借饮酒的狂兴,善意地同妻子开玩笑。他有一首《赠内》中写道: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长妻。此诗诙谐地道出了自己与妻子的和睦关系,狂诞中,把一个嗜酒如命,放浪不羁的狂者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又暗示出妻子的贤惠和温厚。确实是我们俗人理解不了的幸福。
综上所述,不难发现,李白在政治态度上,于狂诞中表现他人格的尊严和高傲;在人情交际上,于狂诞中表现他人格的真率和随和。由于生活环境和抒情对象的不同,其狂诞的内涵也有所不同。明白了这一点,我们才能体味到诗人饮酒放歌的狂放情思在世人心中引起普遍共鸣的心理根源。
马子涵,徐鸿,新疆农业职业技术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