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0年第5期 ID: 156897

[ 苟瀚心 文选 ]   

《米》的内在意蕴剖析

◇ 苟瀚心

  我印象中的南方,山如眉黛,水似青练。但苏童笔下的南方城市“到处散发着垃圾的臭味,蝇虫繁忙地飞行,路人仓皇的走过烙铁般的石板路面”。《米》中的城北地带正是这样一个由丑开拓出来的世界,它让我们看到了不同于经验世界的南方风景。
  《米》是苏童“新历史主义”系列小说的代表作之一。所谓“新历史主义”,抛去经验主义束缚,通过撷取某些历史要素来完成个人的“寓言化”i写作。于是,在这样的历史观指引下,苏童用其阴柔、冷艳的独特风格建构出了《米》这样一个关于宿命、人性和存在的寓言文本。
  躯壳:“逃——归”的循环宿命
  《米》是从五龙逃离枫杨树乡村来到城市开始,收尾在他的逃离城市的归乡路上。从逃亡到还乡,从再一次的逃亡到失败,构成了小说内容以及结构上的回环,是整个文本意蕴层面的基础结构躯壳,寓言了乞食于城市中的传统农民所将面临的悲剧宿命。
  枫杨树村的男人都有着强烈的对女人、财富、权力的欲求,这是传统农业社会所不能满足的,是伴随着人类社会发展而带来的本能物欲膨胀,走入工业社会是其必然结果。于是怀揣着对城市的渴求与想象,在乡村罹难的客观推动下,五龙最终爬上了南去的列车,开始了“逃亡”之旅。对于非法闯入者,城市回应他的却是嘲笑、侮辱、鄙夷和践踏。然而龙是不可能屈居于人的,五龙最终凭借自己的手段获得了城市所能给予他的所有物质享受——女人、财富和权力。
  但五龙果真逃出了贫困而多灾的枫杨树乡村吗?果真成功驯服了城市吗?不然,“……它的血脉一边在乡村,一边在城市,这血脉两侧可以很近也可以很远。一个人在精神上,也是站在这个世界的两侧跳跃,他没有中心……ii”五龙的真身一直浸泡在枫杨树乡村的大水中,那儿才是他的根。然而洪水将他连根拔起,抛向了城市。他总觉得自己仍蜷伏在南去的列车上晃荡、颠簸,火车缓缓行驶,没有终点;他总觉得自己仍漂浮在枫杨树的大水之上,望着垂萎的稻花和棉花,望着乡亲们奔走呼号。纵然人在城市,但他的根却始终没有能扎进城市的土壤,只能在象征古老传统农业文化的古塔风铃上寻得些许安宁。他一直在漂泊,一直在路上。终于,他选择了“还乡”,选择了再一次“逃亡”,回到枫杨树乡村去寻找自己的根。
  但是他真的逃得出城市吗?被子弹穿过的畸形左脚、被织云咬断的脚趾、被冯老板戳瞎的左眼、用金牙替换了的牙齿、被花柳病侵蚀的残破躯体、还有最后被抱玉刺瞎的右眼,五龙的肉体不断地被城市吸引、异化乃至肢解,他的肉身已经殒灭了,城市这口无边无际的巨大棺椁欣然接纳了这具残骸,五龙的“逃亡”又一次失败了,他没能逃离城市,他再也无法回到枫杨树老家,最终死在了逃亡的路上。“五龙最后看到了那片浩瀚的苍茫大水,他看见他漂浮在水波之上,渐渐远去,就像一株稻穗,或者像一朵棉花。”
  五龙注定跳不出“逃——归”的循环宿命,他一直在世界的两侧跳跃,一直在路上,一直飘荡在大水中。
  精血:人性的“最大值”实验
  五龙的身体被城市肢解了,最终死在了逃离城市、返回枫杨树的火车上。然而在城市摸爬滚打到最后独霸一方的过程中,不只是肉身,他的人性也在苏童笔下经历了地狱之火的焚烧,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从枫杨树乡村出来谋生的少年五龙了。他成为了一个恶魔,一只野兽。为什么?怎么会?这是苏童想要找寻的答案。
  每一根弹簧都只有在被压到极限的时候才能施放出最大的弹力。苏童正是以这种强硬、极端的求“最大值”的函数方法来逼出人类的全部底盘。在这个实验中,苏童让自己的破坏欲和颠覆欲肆意奔涌,撕裂了诸多被认定的人性、道德、伦理框架,给人类换上了新的“精血”,字里行间到处流淌着传统崩溃的殷红血迹。
  从刚入城市被路边死尸吓到魂飞魄散,到跟随阿保抢米、在无意间间接逼死了船老大,到通风报信、借六爷之手阉割、宰杀了阿保,到亲手促成了冯老爷的归西,到引爆吕公馆、暗杀六爷,到溺毙八名妓女,再到出卖地契、害死自己三十多个兄弟……从无意到有意,从假借他人到亲自动手,从陌生人到亲戚到兄弟,从零到一到八再到三十,从被惊吓到落泪到愤怒到冷酷再到麻木,五龙在罪恶的路上越行越远,最终走向毁灭。
  然而这是他自己的主体选择吗?不是的。“我给你擦背,以后请你别盯住我不放,我跟大哥无冤无仇的”“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盯着我不放,我从来没有招惹他们,他们却要我死。”阿保在凌辱他,六爷在威胁他,绮云在利用他,冯老板把他当做一条狗、一条没有了利用价值便随意剥皮宰杀的狗,在织云眼里他也是一条狗、一条满足自己性欲的大公狗。“如果是在枫杨树的水稻田里,五龙的仇恨足以让他实施这个愿望,用石头砸,用镰刀砍,或者就用两只手卡紧他的脖子。”枫杨树乡村里的五龙喻示的是人的原始状态。人性深层本是潜藏杀戮、虐待等暴力冲动的,但是由于后天的道德教养和礼制约束,被人刻意地压抑着。当阿保等人结成的外力逼迫不断膨胀,五龙的隐忍和仇恨也随之增加,为在对抗中争夺自己早已剥夺殆尽的生存空间,五龙逐渐地施放出了自己的恶本性,用仇恨来维继生命,用杀戮来争夺生存的权利。
  终于,在汹涌澎湃的死亡黑水中,传统意义上的五龙被淹死了。浮起来的是一个赤裸裸的新生儿,晶莹的嫩肉下奔涌着“恶”之“精血”。它是我们,是出生便带着罪恶本性的我们,是被社会现状不断挤压的我们,带着自身的弱点,对抗着外力的逼迫,求那仅仅一席三尺地的生存空间。小心,苏童低声耳语道,你就是五龙。
  灵魂:人类关于存在的普遍焦虑
  五龙其人,像一株稻穗,一朵棉花,永远在“逃——归”的循环宿命里奔波,飘荡,彷佛他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五龙其心,在仇恨的生存哲学中渐渐被人性之恶吞噬,成为一个嗜血的刽子手,彷佛他死得其所,死得大快人心。
  但在种种表象之下,我看到的却是一个焦虑于存在的可怜灵魂。
  五龙离开枫杨树,割断了与自然、种族共振的血脉,他的根浸泡在了故乡的大水中。丧失了对自我的认知,他是孤独的,没有存在感。而在城市,他与社会格格不入,他还是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孤独者。于是,在与循环命运抗争,在流血中向社会争夺生存权利的背后,他企图建立个人霸权以获取存在感。或许当他能呼风唤雨的时候,或是当他杀光了所有人时,没有人再能否定他的存在。然而当沉浸于美梦时,他意识到了死亡。即便获得了存在感又能怎样?人的死亡无时无刻地不在提醒着我们,个体的存在是有限的,人类个体仅是无限轮转着的生命形式中的脆弱一环。
  没有存在感的当下,即使获取存在感又将面临死亡的未来,五龙的灵魂被禁锢在了深刻存在焦虑当中。
  于是,为了解除存在的焦虑,“米”这个意象出现了。当五龙孤立无援之时,当他在死亡的阴影中瑟瑟发抖时,他总是能从“米”上找到灵魂的慰藉。“米总是给人以宁馨而清凉的感觉,米这样安慰了他的一生。”米是最永恒最稳定的存在。它永远根植在土地上,顺应着大自然生命形式的循环流转,生生不息。它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类,是人类存在的原因和基础。它就像一个超脱时空的温柔天使,用特有的清香宽慰着五龙,用细腻的触感抚摸着五龙,在它的怀抱中,五龙终于得到了短暂的救赎。
  然而五龙他最终死在了米的怀抱中。装在盒子里的米是五龙留给自己的最后遗产,那儿贮藏着他渴望存在的孤寂灵魂。然而盒子里的米在风窗的亮光下泛出神秘的淡蓝色,那是死亡的颜色,一如五龙碰到的第一个死人的眼睛的颜色。他终于不再为存在而焦虑,因为他已不存在。
  结语
  《米》的寓言是沉痛的:人类在普遍的存在焦虑下寻求永恒而不得,带着自身弱点来抗击外来逼迫以求生存而易堕入罪恶,试图逃离而又坠入“逃——归”循环的悲剧命运。生活是循环的,人性是罪恶的,灵魂又是焦虑的,我们都像是那漂浮着的稻谷或是棉花,在大水中,在火车上漂泊、晃荡。
  
  注释:
  1.张清华,《天堂的哀歌——苏童论》,《钟山》2001年第1期
  2.苏童、周新民,《打开人性的皱折——苏童访谈录》,《小说评论》2004年第2期
  
  苟瀚心,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

《米》的内在意蕴剖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