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父已经离开我们11年了。他死于一场车祸,意外而又突然。鲜活的生命在人生的盛夏戛然而止,让人是那样难以接受,痛惜而又无奈。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制造这幕人生冤屈悲剧的是我,而不是那个可恶的肇事者。而这个可憎的肇事者还苟活在世上,如果他还有心的话,不知他那卑污的心灵可曾得过安宁。
姨父生于一个书香世家,而正是这个出身,让他在那极左的年代饱受凄苦。他酷爱学习,却不能够圆大学梦。有一年,空军部队从高密千挑万选,最后定下了三名新兵,姨父是其中之一。可是在那政治压倒一切、出身决定命运的年代,大队书记的一句话就轻易断送了姨父的前程。有理想,却又不是因为自己的能力,而是因为扭曲的外力得不到实现,人生的痛苦大概莫过于此了。
历史的云雾终于褪去了其狰狞面目,恢复高考,给姨父的人生掀开了最富人生魅力的一页。他如愿以偿考入了现在潍坊学院的前身——昌潍师专,随后进修于潍坊教育学院。那以后,姨父的人生足迹几乎遍布高密的城乡,为高密的教育事业呕心沥血。先是在高密师范任教,后又出任一些国办中学的教务主任、校长。
我有幸在高密七中——这个偏安于高密东南乡的完全中学读过一段时间书。仍记得他作为校长主持召开校会的情景。他坐在一个普通的课桌前,也没有麦克风,就用他浑厚有力的嗓门给全校师生讲话。我们则坐在下面,沐浴着太阳的春晖,同时享受着银杏树叶的吹拂。就是那一年,高密七中中考获得了大丰收,高考不仅实现了乡镇中学个位数的突破,而且跃居同类学校前列。他教物理,字迹清秀,板书清晰,似乎与他伟岸的身躯并不相称。
姨父是个土生土长的庄户人,可基本上不大会干农活。一是他常年在离家较远的乡镇教学,二是好不容易周末回趟家,就那点时间,我大姨也不舍得让他做。这就苦了我大姨了。她一个人伺候走了两位老人,还要以瘦弱之躯承担着农村那永远也做不完的劳力活儿。好不容易熬到姨父可以带家属了,大姨也可以卸下那副生活重担了。可她天生就不是个享福的命,跟着姨父在家属院住了不到两年,接着就一病不起,得了一种罕见的硬皮病,后来又并发脑血栓几近发展成了植物人。
姨父和大姨结婚三十多年,从未红过一次脸,两人感情极好。当初经人介绍认识的时候,我姥爷还不同意他们的事儿,一是觉着姨父家不是正儿八经过农村日子的人家,二是怕在见风就是雨的政治运动中受什么牵连。在个人问题上,大姨表现出难得的勇敢和有主见,自己主动和姨父谈起了对象。要知道,大姨可是十里八村都难找的非常漂亮的人儿,而且还有文化。所以,我始终认为,也许是为了报恩,当然更是一种责任,姨父默默挑起了照顾大姨的那副沉甸甸的担子。
那个时候,表妹还小。姨父又当爹,又当妈,又当保姆,还要管理好学校一大摊子事。每次从学校回来,他都要先和大姨说上一阵子话,尽管大姨已经听不懂,也似乎没有反应。可说来也怪了,平常别人怎么逗大姨笑,她也不笑,只有姨父回来,她脸上才有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和表情。并且她的眼神随着姨父的身影艰难地转动。那些日子里,姨父累到什么程度呢?常常是边吃着饭,边打起了酣睡。手里的筷子掉到了地上,手中燃着的烟都烫到了手指,可他却浑然不觉,还得别人帮他把烟拿掉。他的衣服上、沙发上也常有被烟头烫破的黑洞。这种日子对他来说,是一种常态,不是一天两天,也不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因他和大姨,我常想,生活就是找人来到世间受罪的。
大姨卧病多年,身上竟没有生过一点褥疮。虽然有姨父的精心照料,可几年之后,大姨还是走了。姨父还常常说,他没有照顾够大姨。是啊,人活着,毕竟还有个念想;人这一走,就变得内心空荡荡的。可能因为姨父在乡村教育中的业绩及多少年的坚守,姨父后来调到了县城的职业中专,做工会主席,也算退居二线了吧。姨父自己也说,他要享享清福了。可谁知这样的日子才过了两三年的时光,他就突然离开了我们,并且是以这样谁也不能接受的方式。身后丢下了一个孤零零的表妹。还好,表妹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归宿,不管是事业,还是家庭,让人欣慰。
姨父人很善良,是个好人,凡是和他接触过的人都这样说,凡是不认识他的人也都知道他重情重义的感人事迹。他去世后,他的好多学生都纷纷撰文怀念他,痛悼他,可我只保留下一位叫单宝华的学生写的一篇文章。多少年过去了,至今人们谈起他来,也都纷纷竖大拇指,同时,为他的命运唏嘘不已。
我始终觉得,姨父并没有离开他的亲人远去。他只是出发或者旅行去了外地,只是归期要很长,归程要很远。
怀念姨父。
璩存峰,教师,现居山东潍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