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有个记者问我:你对你的病是什么态度?我想了半天也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好像说什么也不对,说什么也没用;最后我说:是敬重。这决不是说我多么喜欢它,但是你说什么呢?讨厌它吗?恨它吗?求求它快滚蛋?一点用也没有,除了自讨没趣,就是自寻烦恼。但你要是敬重它,把它看作是一个强大的对手,是命运对你的锤炼,就像是个九段高手点名要跟你下一盘棋,这虽然有点无可奈何的味道,但你却能从中获益,你很可能就从中增添了智慧,比如说逼着你把生命的意义看得明白。一边是自寻烦恼,一边是增添智慧,选择什么不是明摆着的吗?”[1]史铁生在“最狂妄的年龄”双腿残废而坐上了轮椅,后来又双肾失灵,不得不以血液透析维持生命——史铁生失去了一个健康人本应有的物欲,却获得了精神空间自由自在地驰骋和天上地下的思考求索,所以史铁生在写作中对生存困境和命运的荒谬性有着长期的执着的思考。
“你就是人的广义残疾,即人的命运的极限。”[2]史铁生面对苍穹有时有许多悲悯的想法,“人有三种根本的困境……第一,人生来注定只能是自己,人生来注定是活在无数他人中间并且无法与他人彻底沟通。这意味着孤独。第二,人生来就有欲望,人实现欲望的能力永远赶不上他欲望的能力,这是一个永恒的距离。这意味着痛苦。第三,人生来不想死,可是人生来就是在走向死。这意味着恐惧。上帝用这三种东西来折磨我们。”[3]生存困境带来的荒谬感如野草般蔓延,无边无尽。“不过有可能我们理解错了,上帝原是要给我们三种获得欢乐的机会。假如世界上只有我,假如我又没有欲望(没有欲望才能不承受那种距离),假如这样我还永远不死,我岂不就要成为一堆无可改变的麻木与无尽无休的沉闷了?这样一想,我情愿还是要那三种困境。”[4]这样的转念似乎突然却又如此地自然而然:艰难和困惑就是生命本身,困境不可能被消灭,人生就像下棋,什么困阻都没有你可还下的什么劲儿?人生就是如此。在人的一生之中,掺揉了许许多多的无奈与痛苦,在人力无法改变的时候,我们如何坚强地走下去呢?
“我想,写小说之所以挺吸引我,就是因为它能帮我把三种困境变成既是三种困境又是三种获得欢乐的机会。”[5]李泽厚说:哲学探索命运,文学表达命运,宗教信仰命运。所有的哲学说教似乎都太空洞无力,史铁生的一个故事却把我们从人生的荒谬的困境推向幸福人生的彼岸,那就是史铁生在1985年创作的小说《命若琴弦》。
《命若琴弦》是一个抗争荒诞以获取生存意义的寓言故事。史铁生巧妙地将哲学思考与故事叙述相结合,在平静的叙述下蕴含深沉的人生感悟,具有耐人寻味的艺术效果。师爷让老瞎子用心弹断1000根琴弦,然后取出藏在琴槽中的“药方”去求医取药,就能获得光明。瞎子的生活,无疑要比普通人的生活不幸许多倍,也正因如此,他们“看一眼世界”的梦想显得如此悲壮而凄惨,那张无字药方对他们而言的重要性也更加凸显出来。老瞎子在垂暮之年终于弹断1000根琴弦,不料取出的“药方”却是一张无字白纸,“老瞎子的心弦断了,准确地说,是有一端空无所系了。一根琴弦需要两个点才能拉紧。心弦也要两个点——一头是追求,一头是目的——你才能在中间这紧绷的过程上弹响心弦。”[6]老瞎子由以前的“希望”深陷“无望”的渊谷。然而,当老瞎子幡然领悟时,他知晓了在他蒙在命运之鼓中时,他活的是那么欢畅,一旦这面鼓被自己击破时,所有的真相被揭开,人的那根绷紧的精神之弦便不再紧绷了。“目的虽然是虚设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7]人生原本是没有意义的,正是在超越局限中(不论成功与否),人生获得了“重量”,产生了意义。有了这个“重量”的支撑,人就能在种种限制的困苦中走下去。老瞎子在痛苦之后终于明白了生命的真谛在于无休止地追寻。于是他便急切地要把小瞎子从“失恋”的绝望中拯救出来,把同样的谎言告诉小瞎子,从而让小瞎子获得生命的再次复苏。“记住,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8],那意思就是说:目的本来没有,重要的是从那绷紧的过程中得到欢乐。
宗白华先生提倡“以悲剧情绪透入人生,以幽默情绪超脱人生”,让我们如何以诗意性的人生超越有限生命而趋向无限的永恒之美。而老瞎子是用含泪的幽默帮助小瞎子度过苦难而荒谬的人生。老瞎子认清了谎言的过程和意义,在此,“老瞎子”已经不仅仅有着一种洞彻生命奥秘的成熟的心智,更具有着一种找到归宿的尘埃落定的安然。
荒谬是人与世界之间联系的唯一纽带,荒谬是不可能被消除的,人只能带着裂痕生活。但是人必须超越荒谬,在荒谬的生活中获得意义。前途是光明的,它只存在于理想状态之中;道路是曲折的,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把生命力耗费在曲折的道路上。这就是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之所在。在克服困难不断努力追求的过程中,价值已体现,生命已证明。意义在于过程,这就是小说探求的结果。史铁生在《命若琴弦》中表现的生存观,就是从目的走向过程的救赎之路。人生倘若是苦难,那就必须找到支撑我们走下去的动力,也就是如何将心弦绷紧,因为只有弹唱出热情、充满活力的心曲,才能使我们即使在无奈与痛苦的时期也能活出自己的精彩。
老瞎子和小瞎子的悲惨故事其实就是人类的生存困境的直接隐喻:人其实就像瞎子一样,在黑暗中摸索,带着残缺、不完满和心灵的创痛,老少相传,人生代代无穷已,重复着人类的悲壮的孤独旅程。“生活严肃的人,怀抱着理想,不愿自欺欺人,在人生里面便会体验到不可解救的矛盾,理想与事实的永久冲突。然而愈矛盾则体会愈深,生命的境界愈丰满浓郁,在生活悲壮的冲突里显露出人生与世界的‘深度'。”[9]现实世界使这些渴求理想的人承担着比常人更多的失望,于失望甚至绝望中眺望希望。这种眺望是这类人获得心灵自由与精神自由的缝隙,而在创作中则表现为悲剧性的生命体验。在这里史铁生已由个体生存的困境推及全人类的人本困境。
不由得想起加缪的《西西弗神话》:风尘仆仆的西西弗受诸神的惩罚把巨石推上山顶,而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重新从山上滚下去,西西弗又走下山去,重新把石头推上山顶。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加严厉的惩罚了。但是西西弗坚定地走向不知尽头的磨难,他意识到自己荒谬的命运,他的努力不复停歇,他知道他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他永远前进。他的行动就是对荒谬的反抗,就是对诸神的蔑视。他朝着山顶所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充实一颗人心。西西弗对荒谬的清醒意识“给他带来了痛苦,同时也造就了他的胜利”[10]。西西弗是幸福的,老瞎子也是幸福的。西西弗和老瞎子的命运毕竟应该说是悲剧,只不过悲剧从本质上讲是对苦难的反抗。
史铁生意识到人生的困境和残缺,却将它们看作获得生命意义的过程和条件。“人生就是与困境周旋”[11],“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完成一连串的生物过程,而是为了追寻一系列的精神实现,不是为了当一部好机器,而是为了创造幸福也享有幸福。”[12]史铁生从命运中的困境出发,看到人生的价值,人生的意义,看到了人的尊严,人的精神,人的意志。“所以,对困境先要对它说‘是’,接纳它,然后试试跟它周旋,输了也是赢。”[13]史铁生对困境的沉思,其实质是现代人在为精神寻找出路,为灵魂寻找归宿,为生存寻找精神上的理由。
以生存的目的接受命运,以存在的意义理解命运,以信仰的精神超越命运,史铁生没有屈服于命运之神的摆布,而是面对着生存的困境,以自己的智慧和才华,作特殊的抗争,最终在沉思与感悟中寻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园。“史铁生用残缺的身体,说出了最为健全而丰满的思想。他体验到的是生命的苦难,表达出的却是存在的明朗和欢乐,他睿智的言辞,照亮的反而是我们日益幽暗的内心。”[14]
参考文献:
[1]史铁生《人生就是与困境周旋》
[2]史铁生《致<文学评论>编辑部的信》
[3][4][5]史铁生《自言自语》
[6][7][8]史铁生《命若琴弦》
[9]宗白华《悲剧的与幽默的人生态度》
[10]杜小真《含着微笑的悲歌》
[11][13]史铁生《人生就是与困境周旋》
[12]史铁生《康复本义断想》
[14]“华语文学传媒大奖”颁奖词
祁敏,女,湖北襄樊职业技术学院公共课部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