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新文化运动催生出一大批表现女性意识觉醒、关怀女性生存价值的女作家。这其中凌叔华当算独特的一位,她既不像冰心那样关注社会问题,也不象庐隐那样表现时代苦闷,更不像冯沅君那样大胆反叛。她冷静地观察新思潮带来的社会变动,敏锐地觉察到女性解放的另一面,把目光对准了那些都市温饱人家和高门巨室,关注和书写时代变幻中几被忽略、遗忘的旧式女儿历史命运。从处女作《女儿身世太凄凉》开始,她笔下描写的是那些“小姐们”、“太太们”、“母亲们”的现实生存状况,揭示了传统的性别角色对女性人生的强制性规定和深深的戕害。
《女儿身世太凄凉》中写了三位女性的命运,虽然她们的人生道路和际遇不同,但在婚姻上她们都走向了女性共同的生命悲剧结局。婉兰在毫不知情中被父母做主订下亲事,虽从表姐之口知道了对方的恶劣品性,却没有勇气与这种命运决绝,认命出嫁后,为了生存,只好去讨好公婆、取悦丈夫,委曲求全换来的是婆婆的责骂,最后经受不住婆婆、丈夫以及丈夫妾的虐待回娘家养病,成为婚姻制度的牺牲品。父亲的三姨娘则是将整个的情感与生命交付给一个男子,原以为找到了幸福人生,婚后才知道丈夫已有妻室,在妻妾争风吃醋的勾心斗角中绝望之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脱离这苦海。表姐是一个有新潮思想的女性,敢想敢干,曾经主张婚姻自由,力劝婉兰摆脱苦海,不要接受“那样被父母卖的婚姻”,走离婚之路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主张男女社交自由并以行动实践,要用自己的意志来主宰自己的命运,但是她最终受到了男友、父母、社会的诽谤、攻击,敌不过舆论的压力,郁郁而终。作者展示这三个女性的不幸命运,她们所走的道路不同,性格也不同,或隐忍,或安于现状,或刚毅,但是结局是一样的,千年惯性使她们的生活轨迹和命运前后相续,谁也无法走出女性历史的宿命。
《女儿身世太凄凉》的发表为凌叔华之后创作确定了取材方向。此后作者从不同层面,不同角度以女性视角向我们展示了家庭生活内部不同类型的女性生存状态和悲剧命运。这当中无论是待字闺中的小姐还是出阁为人妇的传统旧女性甚至夫妻恩爱、家庭幸福的知识女性都不能逃脱女性在婚姻中的身份认同而扮演着悲剧角色,凌叔华平静含蓄的叙述中凝聚着作家对于女性悲剧命运深沉而无奈的思考。她笔下女性的婚姻延续着三姨、婉兰、表姐的命运,可分为两类:
其一,来自封建婚姻制度的女性悲剧命运。以男性为中心的妻妾婚姻制度是以维护男性权力而奴役女性为特点的。几千年来夫妻关系都是不平等的,女性只被当作一种传宗接代的工具接受,当婚姻成为一种家庭必须解决的事物时,女性的悲剧命运就已注定了。这些旧式女性因袭着传统的重负,“负重前行”是她们的姿态,也是她们的最终命运。当她们还是闺阁小姐时,不管是出身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或是书香门第的小家碧玉,温柔敦厚、婉约顺从似乎是她们的天性。“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传统思想已化为集体无意识融入她们的血液里。她们都如婉兰一样遵循着父母早已设定好的人生轨迹,对男性只能独自含羞带笑地憧憬着自己虚无飘渺的未来。从最初完全与外界隔绝的大小姐(《绣枕》)到后来的芳影(《吃茶》),再到阿英、阿珠(《茶会以后》),她们虽然从高宅大院中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迈出,但因她们自身因袭的传统重负,她们无法与外面世界真正地相互融合,在传统与现代的缝隙里痛苦挣扎,她们为时代所抛弃、为社会所不容,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只能在年复一年的惨淡岁月中消耗生命。而那些已成人妇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面对不幸的婚姻,由于“夫唱妇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等传统观念已深入骨髓,她们认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只有低头认命。《女儿身世太凄凉》中婉兰的悲剧命运,《中秋晚》中的敬仁太太,《征程》中的中年妇女都是这种婚姻制度的牺牲品。旧女性婚姻是如此,现代女性婚姻的情境也避免不了可悲的结局。
其二,现代新女性的婚姻。“五四”新文化运动催生了女性“人”的意识的觉醒,争取个性解放、婚恋自由成为新女性的追求,凌叔华笔下的新女性婚姻主题的书写,主要是以透视新式婚姻中男女情感深处的奥秘为着眼点。与传统包办婚姻相比,新式婚姻是基于男女情感的自由选择。那么,这一情感选择的自由婚姻在婚后是否如意呢?许多象婉兰表姐式的新女性,她们一部分婚后湮没于繁杂琐碎的日常家务中,由朝气蓬勃、充满生机的新潮女性转变为心中只装满丈夫和家庭的平庸主妇,昔日对人生理想的空泛追求也沦落为对现实生活的切实担忧。《小刘》中的小刘十几年后完全沦为男人传宗接代、生儿育女的工具,婚姻呈现出它赤裸裸极其残酷的一面。另有一部分社会责任感较强的新女性,她们在传统观念与现代意识的夹缝中痛苦煎熬,在事业与家庭之间难以抉择。《绮霞》中的绮霞放弃了喜欢的小提琴,一心伺候着丈夫和婆婆,在友人的督促和外国音乐家演奏大获成功的鼓舞之下,经过多次痛苦的思考后决定去继续追寻她的音乐之梦,五年后绮霞学成归来,实现了梦想的她面对的却是丈夫已经另娶他人。
还有一类新女性,她们聪明漂亮、端庄贤淑、温柔可人,婚后夫妻恩爱。《酒后》、《花之寺》等作品为我们展开了一幅幅令人赏心悦目的现代婚姻画卷,但是在他们貌似完美的婚姻生活中也潜藏着危机。《酒后》中的采苕难以抑制对醉倒在客厅中的子仪的羡慕之情,在征得丈夫的同意后想去吻一下子仪,可在靠近他的时候,她意识到的还是作为他人妻的身份;《花之寺》中女主人公燕倩和丈夫恩爱和睦,就是这样一对人人艳羡的夫妻之间仍存有芥蒂,一次戏弄却引起了丈夫对奇美的梦的向往,表面坚如磐石的婚姻背后其实暗藏危机。
总之,继《女儿身世太凄凉》后,凌叔华笔下众多形形色色的女性无论境遇多么的不同,婚姻生活状况中却总潜伏着悲伤和苦恼,都有着悲剧的命运,这是新旧交错的时代中女性必然的结局,作者以她温婉而又冷静的叙述道出了她们的不幸,让我们走进了那个已被时代所遗弃的角落,看到了其中的辛辣酸甜。正因为对她们的关注,凌叔华才成为现代文学史中不可或缺的一位女作家。
姚俊平,女,华南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2008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