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浙江杭州人。1978年起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已发表作品约300万字左右。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到处都是寂寞的心》、《春草开花》;小说集《裘山山小说精选》、《白罂粟》、《落花时节》、《一路有树》、《高原传说》;散文集《女人心情》、《五月的树》、《一个人的远行》,《百分之百纯棉》;长篇纪实散文《遥远的天堂》;长篇传记文学《隆莲法师传》、《从白衣天使到女将军》,电影剧本《遥望查里拉》、《我的格桑梅朵》,电视剧本《女装甲团长》《走进赵雪芳》等。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四川省第二、第三、第四届文学奖,成都市政府金芙蓉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八、第九、第十、第十一届百花奖,以及夏衍电影文学剧本奖等若干奖励。并有部分作品被翻译为英文、日文和韩文。
一
姜广平(以下简称姜):这次阅读你的作品是从《一路有树》开始的,于是便对你的人生、个性特点有了比较深刻的了解。这种情形下再去读你的作品,惊叹于“文如其人”的精准。像《保卫樱桃》《瑞士轮椅》《冷雨西安》等作品,正是那样的率真、自然、质朴。我们可能看到的是散文的风格,然而却是真正的小说。由此我断定,你的写作可能是非常轻松与自然的。至少,你并不太在意于小说技法。
裘山山(以下简称裘):首先我要感谢你这么大量地阅读我的作品,并作了认真的梳理,使我们有了对话的可能。
如果说我的小说有散文风格,那不奇怪,我一直喜欢写散文,已经出版了5本散文集,从事创作三十年来,小说和散文一直是我交替进行创作的两种文体,很多朋友甚至认为我的散文比小说更好。我自己也觉得喜欢写散文对我的小说创作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以至于令你有了“轻松与自然”的感觉。其实轻松是不可能的,我写小说比写散文用力多了,有些篇什貌似轻松,写的时候还是很费劲儿的。至于小说技法,我的确不懂,也没去认真钻研过,尤其惭愧的是我连很多术语都不懂,有时看到评论家点评一些优秀作品时,说其“有张力”,“有质感”,我还琢磨半天,不知道那究竟是指什么。我只是自己凭感觉在写,希望小说写得好看,有意思。
姜:我还注意到,你的很多小说,都不太在意人物的设置。《保卫樱桃》里的人物没有姓名,其他很多作品中的人物,其实有名无名似乎也都不太重要,很多作品以“我”的在场联缀。这种状态下的写作,自然流畅,
裘:没想到给你留下了这个印象。呵呵。其实多数小说我还是很认真的在给人物取名字,有时候小说都完成了,还觉得名字不对劲儿,又改,好在有word系统,很方便,一点就改过来了。人物名字不理想的时候,我老是写得疙疙瘩瘩。至于《保卫樱桃》,那在我看来是一个寓言式的小说,所以我没有在意名字,还有几个小说,比如《瑞士轮椅》,我想让这个小说看上去更真实自然些,用了“我”在场连缀,其实那也的确是我遭遇的一个真实的生活场景。
姜:《锁着的抽屉》里,我们看到了欧·亨利的影子。我们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受这位短篇王的影响非常大呢?这样一来,说你不太在意小说技法也只是一种说法。哪能不讲究技法?只不过,技法隐藏在了小说的纹理之中。我还注意到,你非常讲究蓄势——跟读者较劲,偏不让故事发生,或偏不让读者猜着。《下午茶》等几篇作品,在这方面就非常好,像拉满的弓一样,引而不发,然而却又扣人心弦。
裘:关于我的小说有欧亨利的影子的说法,以前也听到过,老实说,还真是碰巧,我并没有刻意去研究过他,第一次有人这样说了后,我就把他的小说找出来认真看了几篇。其实大学里我也读过,当时没太在意,甚至印象不及其他作家深刻。但再读,发现我们的确有些相象,尤其在结尾出人意料这一点上。也许我跟他在个性气质上接近吧,呵呵。我确实很在意结尾,我写短篇一定要想好结局才开始写,而且就像你说的,一定不让读者猜到我的想法,但又一定合情合理。一个好的结尾在我的小说里非常重要。记得有一次某网站登了一篇我发在人民文学上小说《事出有因》,为了商业目的掐了结尾,于是很多读者说,这是什么小说啊?莫名其妙的。我一看,好生气啊,因为我的小说如果没有结尾就完全两样了,大打折扣,甚至成了废品。我前面为了这个结尾做足了戏份,这么一掐,可不是让人莫名其妙吗。
姜:当然,说是偏不让故事发生,《正当防卫》里还是有了故事与结局,只不过,这种故事,让人唏嘘不已。掩卷之后,我在想,如果只写李小普与李小通的故事,也一样的精彩,林力的故事完全可以撇开的。当然,现在写,将一个律师内心的律动全都写出来了。可是,我觉得将林力的那一半切除,这篇小说可能也同样出色。
裘:这个小说这样写,即写两条线,是有原因的,因为它是我的律师小说中的一个,我一共写了四个,全部用法律术语作标题:无罪辩护,胜诉,丧失和正当防卫。每个小说里都有两个案子交叉着进行。林力从前两个小说就开始出现了,一直是女律师的好朋友。这里写林力的案子,一来是为了延续,二来也是想作个陪衬,同是经济纠纷,差距多么大。就一篇独立得看,也许会显得多余。
姜:当然,说是不让故事发生,也不能算是概括精当,得承认,故事仍然是发生了,过程本身就是故事。
裘:是啊,过程本身就是故事,过程是故事的一部分。如果一上来就直奔故事,直奔结局,那就不是小说了,那真成故事了。在展开过程时才可能呈现小说的韵味儿。虽然我很看重小说的结尾,但我仍把大量的时间和力气用在讲述过程上,这个过程既是为结局存在的,同时也有它自己的意义和力量。
二
姜:既然说到“文如其人”,我们不妨先说说《一路有树》的第一部分《创作与生活》。读这一部分文字,屡屡感慨不已。这些文字,是动情的,也能让一个认真的阅读者动情、感怀。但我知道,像我对这部分文字的动情,可能理解为是在别人的作品中掺进了自己的一份情感,这才能引起某种共鸣。然而细细思量,打动我们的倒可能是“善良”。譬如你在参加北京笔会的那一段,一直让我在想一个问题:我们善良吗?我们被善良地对待过吗?我们善良地对待过这个世界与他人吗?这可能是每一个作家在写作都要遭遇到的写作伦理与基本伦理。而这样的主题——当然,我认为就是一种文学母题,在你的作品中比比皆是,也经营得非常艺术。譬如《红玫瑰》,一路传递,唯独没有传递到应该接受的人手里。这种无心而造成的善良的结局,真让人感动!但是这里,又忍不住地想问:善良能改变什么?这可能也是你潜在的发问。
裘:谢谢你的发现。回头去看,我发现我总是在小说里有意无意的表达人的善良,欣赏人的善良。从经历上看,虽然我的父母也曾被社会不公正的对待过,我们家也曾坎坷艰辛,但我发现我父母依然对生活充满感激,依然对他人友善宽容,这对我影响很大。加上所受的教育,再加上秉性,令我形成了与人为善、从善如流的生活态度。这样的生活态度肯定会影响到我的创作。我曾借用我小说里的一个人物说:对人好总是没错的。那就是我的为人处世的态度。至于问到善良能改变什么?我想至少能改变自己,让自己活得愉悦。
姜:《靳师傅的阳光》一样地写得漫不经心,但朴实、率真、耐读,似乎是不加雕饰,信笔所之,但是抓住“阳光”,抓住“一分钟”“一分半钟”的细节,实在是绝妙了。特别是抓住这些,写出了人性中重要的东西与更重要的东西,让人感慨颇深。我们确实经常在忽略我们生命中重要的东西。
裘:这个小说来源于一则新闻,好多年前的事了,报上说某房地产商因为挡住了所盖大楼后面的住户的光线,便打算和住户商谈用钱来补偿他们。我看到后马上想,要是我我就不卖。马上又想,如果我很困难怎么办?如果我还是个吝啬到家、很缺钱的人怎么办?我曾说过,小说是我对生活的设问。我提出问题,让我的人物回答,一问一答,就形成了我的小说。事隔几个月报上登出了这件事情的结果:住户们果然不愿意用钱来交换他们的“阳光权”,和我的小说结局一样。我很欣慰,虽然小说并不是用来判断是非的,但我还是很高兴看到那样的结局。
靳师傅这个人物如果刻画得还算很成功的话,那是细节的成功。怎样来表现靳师傅的抠门儿?我想我肯定不能去借助现场的成语或者以往文学作品中的典型人物,那样无法让人物鲜活。必须得靠细节,而这些细节又得靠平时积累。当然也有我的想象,比如舍不得给老婆买花,让老婆看人家阳台上的花,电话机不用的时候就拔掉电线等,但最精彩的细节还是来源于生活,比如水要晒热了才烧,吃了豆浆绝不吃豆腐等,这个我可想不出来,都是真人真事,呵呵。我到现在还是习惯看到或听到什么好细节就记到本子上,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的。精彩的细节能让小说活起来。
姜:《我讲最后一个故事》,也非常精致,原来这世界是有感动我们的东西的。但有意义的是,严亮与米晓岚的爱,并不在第一位。第一位是生存或活着——自己的以及他人的,这是最重要的东西。我们其实大部分人也忽略了。而我们的主人公们,却非常清醒地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抓住了什么,又丢掉了什么。
裘:这个小说写了很长时间,老是写不好,就是因为结尾想不好。开始小说题目叫《故事会》,我就是想写一群人聚会,无聊,就挨着讲故事,但故事里面有故事。我先是被这个结构吸引的,可真的写起来发现,如果没有一个足够份量的故事压轴,这个小说是没劲儿的,涣散的。可我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好的压轴故事。直到有一天,我确定了用一个远离都市的西藏故事来收尾,才有信心把整个小说立起来。在纷乱嘈杂世俗的生活中,突然亮出这么一个纯情的并且是陌生化的爱情故事,我有信心打动读者,也有信心让前面的过程显得较为漫长。我有个朋友看这个小说,看到一半给我打电话,他说裘山山你干什么呢,把这么多世俗的故事堆在一起,你想干嘛?我说你看完再说嘛。看完后他告诉我,他忍不住“热泪盈眶”。这也是我比较典型的一个小说,如你所说,前面故事一直没有发生,结尾一出才把全盘激活。
姜:这里说是不让故事发生也似乎很恰当。当然,这里可能就是写作者控制的问题。控制,是作家的一种特别的本领,在《白罂粟》和《红玫瑰》里似乎表现得特别充分。其实,刚刚说到的《下午茶》,以及像《可能》这样的小说,其实,偏不让故事发生,也就是控制。
裘:写的时候,这样的控制有一种快感:我已经知道后面会怎么样了,读者还不知道,我相信读者一旦知道了,会觉得它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有这样一份信心,我就慢慢展开,把握着节奏,不急于让故事发生。
姜:这样,我们就还回到故事上。我已经跟好几个作家讨论过,关于故事的问题。今天仍然想要听你谈谈你的故事观。你觉得故事在小说中应该占据什么位置呢?
裘:故事当然很重要,从根上看,小说就是说故事的。其实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我很不会讲故事,总是写状态,写情绪,写出来的小说温吞吞的。我先生建议我读读武侠,他说武侠小说的故事性很强。可我就是不喜欢武侠,读不进去,我这个人太实,对超现实的东西很难接受。我只能努力去寻找适合自己的讲故事方式,后来我逐渐发现,只要有一个精彩的出人意料的结局,小说马上就立起来了,而且有一个精彩的结局先放那儿,我讲起故事来就很带劲儿,而且从容不迫。这样我渐渐找到了自己讲故事的方式,或者说风格。
姜:我一直觉得讲故事固然重要,但不着意于故事的小说,可能才更见出小说家的才能。小说要写出生活那些细腻而又入骨的东西,才是好的小说。
裘:我理解你说的“不着意故事”的意思,就是指怎样来讲更重要。我曾做过一个试验,就是你前面说到的《白罂粟》,我很早就写过了,八十年代吧,当时只有两三千字,一个爱情故事。过了很多年后我突然想重写它,就重写了,重写后有万把字,一个简单的故事被我复杂化了,我就是想体验一下同样的故事不同的讲法,如你所说,去捕捉那些“细腻而又入骨的东西”,结果我发现,第一次写的像个故事,第二次写的才像个小说。因为第二次写的时候,我更在意的不是故事,而是人了。
往往遇到一个小说题材时,首先打动我的是人,一个特别的人,与众不同的人。像《瑞士轮椅》,我当初就是被那个坐在轮椅上、不得已给我表演轮椅的青年的目光刺痛,很久都忘不了,于是写下这个小说;我不喜欢戏剧化的故事,我喜欢本色一些的故事,那些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生活场景和片段,往往会触动我,然后我去追究故事背后的东西,那个东西大概就是你说的入骨的东西。
姜:《传说》与《我讲最后一个故事》是同一个题材,两篇小说,我都非常喜欢。人进来了,见着的,见不着的,都让人刻骨铭心般地感动。但极有意味的是,你让夏天写成他们的军事宣传文章吧,就肯定不是好文章,至少是让政委为难的文章;是感动人的,却又只能秘而不宣的。可一写进小说,却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小说。这里就有那么点疏离而悖谬的感觉了。
裘:这两个小说里,我自己更偏爱《传说》,因为在《传说》中,我尝试了一下新的讲述方法:就是在第三人称的讲述中,让“我”随意出现,超然于现实之外,俯瞰着这个故事发生,这在我小说里很少出现。
这个故事是我在饭桌上听来的,讲述者是当笑话讲的,他笑话那个政委把一个婚外情事件当成好军嫂的典型,但我听了却难过异常,那顿饭也没吃好。我一直在想那个女人,那个涉过千山万水千难万险去看望自己爱人的女人,我好像能看见她跋涉在高原上,她的无望的寻求就像一根针一样扎在我心里,很疼,我只能用小说把它拔出来。
姜:是这样的。这绝不是婚外情那样简单。这两篇小说,至少还写出了爱的复杂性,写出了这世上有不可理喻的爱,或者说,有超乎伦理之上的爱。鲁敏最近有一篇《思无邪》,我觉得也是在写这东西。不过,鲁敏借着两个近乎白痴的浑沌状态的人,那种具有形而上意味的却又是形而下的爱,全都给搬出来了。
裘:世界上最复杂的最说不清道不白的大概就是爱情了,所以很多爱都是不可理喻的。不过我这两个小说里的爱情还算“正常”,没有超乎伦理。只是因为他们是军人,身份的特殊性、职业的特殊性,让他们无法如正常人那样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感情和美满的婚姻。你说到的鲁敏的这个小说我没看过,我会找来看,想来很有意思。
姜:《和月亮无关》信手拈来,却又丝丝入扣。巧设伏笔,自然天成。就像庞大伟的变化,只轻轻一带,就都让人明白了他。我时时能感觉得出,你写短篇可能非常轻松。
裘:呵,这个小说我自己倒不怎么看好。的确是信手拈来的,写得也比较轻松,但也许正因为太过轻松了,没有“入骨”的东西。只有一点小“意思”。
姜:《遭遇同学》里有那种不经意的幽默。结尾处肖丽英回头取罗宋汤的菜谱,简直是神来之笔,令人绝倒。我觉得这种暖色的幽默,才是中国式的。这里包括像《瞬间》《发生》也都有一种冷眼旁观式的幽默存在着。至于《行窃奇遇》《横竖一场雨》《玛丽医生》《空号》里的幽默,也都是直逼生活真实的。
裘:这些篇什,差不多是同一时期写的。那个时期我正在力求形成我自己的小说风格,努力让叙述语言变得生动机智,并幽默意味——并不是说让人物搞笑,而是让他(或她)的遭遇具有幽默意味。当然这要看题材,像《瑞士轮椅》《传说》《冷雨西安》这样的故事,我就幽默不起来。而《遭遇同学》《空号》这样的故事,本身就带有幽默意味,读者看完后往往会心一笑,一个短篇,能有点儿意思,让读者会心一笑,我就很满足了。
姜:中国作家想要祭出幽默这一招来,我总觉得没有弄好。从文化背景上讲,中国其实缺少幽默的传统,缺少幽默元素。或者说,真正的幽默元素终于在你这里给拿了起来。
裘:能被你这样评价我很高兴。其实我的幽默风格最初是出现在散文里,九十年代初我就写了一些比较机智幽默的散文随笔,比如《父母大人》《黑白人生》《难以释怀》《吵架》《学骑车》等,记得常有读者告诉我,他们在读我散文时开怀大笑,以至于让旁人侧目,还有学生在课堂上偷看我的散文笑出声来,最巧的一次,我去游泳,看到一个人在游泳池边上看书,乐不可支,我好奇,上前一看,正是我的散文集《女人心情》,那是我的第一本散文集,1992年出版,由此可见我的散文里的幽默元素比较早就有了。我想这里有我主观上的追求,也有遗传,我的母亲写文章就很幽默,父亲说话也很幽默。再后来,这个风格自然而然就渗透进了我的小说。
姜:从《把门关上》等篇什里,我发现你非常善于写内心生活。当然,一个作家,得有这方面的绝活。没有不行。《廖叔》《月白风清》都是这种抒写内心的小说。只是《月白风清》以巧合的名字写出了一种诗意化的(也同时是残酷的)生活,让人觉得有点远离生活,但它的结尾处签名这一细节,椎人心骨,非常能打动人。
裘:你说的这三个短篇,都有真实故事的影子,有人物原型,这三篇里,我自己觉得《月白风清》没写好,太拘泥于原来的故事了,对人物的内心世界深入不够,思考不够。虽然你觉得远离生活,但它却是真真切切地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事,你感觉不真实,说明我没写好。《把门关上》也简单化了些。我比较喜欢的是《廖叔》。虽然也是根据真人真事写的,但滋味儿复杂,有历史积淀。
姜:我们在这个对话里,不得不面对的还有一个话题,就是女性写作的问题。小说本身其实就是一种女性体裁,小说是为女性而准备的,即便是一个男性作家,如果没有骨子里的女性情感方式与细腻,还是不要碰小说的好。当然,这不是我们要讨论的话题,我们要说的是,是不是因为是一个女作家,你的小说往往以女性作为主人公,或在写作过程中,以女性视角去看待世界。即便是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题目已经非常明确,应该差不多是以欧战军的视角去写,可是,仍然还是回到了白雪梅这一视角。
裘:呵呵,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论点,也许有道理。我在写作中从来不避讳自己的性别,也不像掩饰自己的性别,我想还是自然为好,呈现出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至于你说到我的很多小说都以女性视角去写,或者以女性为主人公,的确如此,因为这样写我比较顺手,比较有感觉。反正男作家比女作家多多了,我就不去费力揣摩男人看问题的角度了,呵呵。哪怕是军事题材的小说,我也写不出所谓的阳刚之气,也只能从感情入手,去写人物的内心。以至于有人说我写的军队小说不像“军事题材”,我也不知为何“像”。当然,我也从来没刻意去追求过所谓的女性化写作,还有什么个人化写作。小说最终流露出什么样的气质,是阴柔的还是阳刚的,男性的还是女性的,不是我主观想追求的,我只想把故事讲得有意思,有深度。
三
姜:现在,我们来谈谈《春草开花》。这一部书,我的第一个感觉便是,你在语言上并没有过多的追求。甚至,我发现,你的绝大部分小说,在语言上,也并不着意考究。你似乎更愿意追求那种“得意忘言”的境界。
裘:你的感觉是对的,因为这本书所写的生活离我太远,我没有生活经验可调动,写的时候有点儿生涩,语言上就不及“寂寞”那么圆熟。不过总的来说,我的小说语言都属于“朴实型”,很不文学,呵呵。这和我的个性有关,我就是个比较本色的人。
姜:但可能只有用“很不文学”的东西写春草,才更贴切。《春草开花》似乎也可以归入到“底层”那类小说。然而,我们还是不要谈“底层”,都被谈滥了,实在没有多少可以说的。我也反对为小说划类。我觉得,这部书是写人的困境,人的努力,或者说,人被劫持。
裘:我同意,我也不愿意简单的划分到“底层小说”。其实我就是写一个人,是“这个人”打动了我,而不是“底层人物”这类人打动了我。我就是想写这个女人的独特的命运,不管她在哪一层。
姜:当然,更直接地说,是写人的命运的,写人的性格的。不能说只有索福克勒斯他们写了命运悲剧,只有莎士比亚写出了性格悲剧。当代中国作家在文学技巧的圆熟上,我一直认为,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大作品,应该说也有了。就看人们怎么看的问题了。你的好几部书,包括这部《春草开花》都应该说是大作品。大作品的标志之一,如同波德莱尔指出的,杰作犹如大动物,它通常具有宁静的外貌。春草的悲剧,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宁静得甚至无法引起人们的注意。
裘:是的,这样的女性,在中国太多太多,如大地上的草,毫不起眼,无声无息。但你蹲下来细细地看,怀着爱意地看,就会发现她们每一棵都是动人的,美丽的,生机勃勃的。
姜:特别她与母亲之间的关系,我们其实也可以看成是一种反向的“厄勒克特拉情结”的样子。只是,我们实在无法想象,母女之间,怎么会如此刻骨的敌对。当母亲扬起巴掌打向春草时,可能很多人都无法理解这样的母亲。
裘:不好意思,你说的这个“厄勒克特拉情结”我不太清楚,我这样写春草和春草妈,是因为现实生活如此。并不是每个母亲对子女都是慈爱的,无私的。母亲也有形形色色的母亲,更何况在农村生活重压下的母亲,春草妈不是因为自私而对春草不好,是艰辛的生活让她很难有温情了,生存是第一位的,为了一家人的生存,她把自己耗尽了,再搭一个人的话只能是春草,因为其他都是金贵的男人。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的观念,让她认为春草迟早是人家的人,犯不着付出,犯不着疼爱。在农村,女性在作为男尊女卑的受害者的同时,也常常成为男尊女卑的帮凶。她们因为是女性而受尽生活磨难,一旦有条件了又会去折磨其他女性。自然,城市中也有这样的情形,但不及农村普遍。当然,春草妈骨子里还是爱春草的,不然她不会在关键时刻帮助春草。那一巴掌很真实,不打就不是春草妈了。
姜: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作品真实的力量。很多时候,我觉得这不像一部小说,这是一种纪事。然而,我觉得,这正是大作品的本质特征。做出来的,总是有作家的影子。作家应该在作品中消逝。我觉得,这一点,在这部书这里,已经形成了这样的作家与作品的关系。
裘:能有这样的效果让我很欣慰。我和春草的生活状态相差甚远,我对农村生活几乎没有体验,也许正因为此,反而促使我特别努力地去还原她的生活状态,去塑造一个真实可信的农村女性,包括用一些方言,用很多生活细节,赋予她独有的个性,等等。
姜:我觉得春草是最近几年文学作品中最为丰满的女性形象之一。无论别的评论家对其他女性形象如何评价,我保持我对春草的这一判断。我之所以作出如此判断,首先就在于春草的形象真实可感,其次在于她的血肉丰满,再其次,是她在无穷尽的抗争路上,看不到希望却能有一种向上的力量,对自己有一种清醒的判断与认知。特别当她举起刀给娄大哥一个说法时,她的断指,具有一种人性的冲击力。如果还有,那就是细腻真切的描写……
裘:谢谢你的肯定。关于第三点,“她在无穷尽的抗争路上,看不到希望却能有一种向上的力量,对自己有一种清醒的判断与认知”,我想现实中不一定如此,但我希望她如此。春草已经活在我的心里了,她的抗争就是我的抗争,她的挣扎就是我的扎挣,我希望她不妥协、不气馁,不怨天尤人。
姜:如果还有,我觉得还有那些出人意表的情节元素:母女间似乎是宿敌的关系,与娄大哥那种偷情却没有罪恶感的细节,改变命运的努力似乎遥遥无期……
我觉得这些,都是这部书格外具有文学品质的地方。
裘:我自己觉得我这本书中有两点比较新,一个是春草母女的关系,以往作品里没有,一个是何水远这个农村青年,也与传统的文学作品中的农村青年大相径庭。以往我们看到的农村青年都是朴实、踏实加老实,他却是虚浮滑头加懦弱。读书带给他的不是见多识广,而是好高骛远,投机取巧,渴望一夜暴富。他一次又一次的拖累春草,几乎把春草彻底毁掉。我想借何水远表达出这样一个观点:人性的弱点不是以类别划分的,不是说某一种人就有某一种弱点,不是说只有城里人才会养出公子哥儿,只有城里人的孩子才怕吃苦,耍滑头,相反,也不是只有农村孩子才不善言词,或者不讲卫生。人性的弱点可能出现在各种人群身上。
姜:确实如此。何水远这个人物,确实有很多让我们思考的东西。我跟人谈起过这部书,这部书的语言,是可以超越的,这本书的题材,俯拾皆是,这部书是那样的贴近生活本身……总之,这本书其貌不扬,然而,却具有特别的力量。
也许,这是我遭遇到的第一部不以“陌生化”却真正写出了“陌生化”的大作。
裘:谢谢。我自己觉得写得还不够活,不够生动,毕竟缺乏生活经验,甚至比《我在天堂等你》还要缺乏。写那本书,我毕竟还有数次进藏的经历垫底,至少我熟悉西藏,熟悉西藏军人。这个实在有些陌生,完全靠想象和虚构。
姜:对了,还有细节的真实力量,造就了这部作品的大气,譬如春草的盒子里,放进了每一个阶段的重要东西,就是没有放断指与上百次破碎的心。这似乎是一个不经意的细节,真正想起来,可能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盒子,然而,却有很多人并不想拥有这样的盒子,因为,更多的人,不想面对自己的过去。
裘:盒子这个细节,是我有意虚构的,一个生活艰难的农村女性,也许不会有这样的行为。但我希望春草这个人物身上有一些诗意的东西,我让她具有丰富的内心世界,所以我还设计了每逢悲伤、愤怒和喜悦时,她都会一个人跑到无人的地方去呐喊。在结构上,我还特意用24节气作为标题,这些都是我渴望在很世俗的日常化生活中,凸现一些诗意的东西。这些细节貌似不太真实,在我看来却是另一种真实,即作家内心的真实:我的内心希望春草就是这样的。
姜:你与春草的距离应该是遥远的。可是,我想问一句,在描述春草的人生打斗中,那种细腻真切的感觉从何而来?
裘:前面我说过,你要去写某一种人,重要的还不是生活上贴近他们,重要的是心的贴近,感情上的贴近。正是如此。有了感情上的贴近,你就可以找到细腻真切的感觉,好像你就是她。写春草的时候,我很仔细地算她的工钱,她做生意时,我算她什么时候能当万元户,她兼几份工时,我算她一个月到底能挣多少钱,她孩子读书的时候,我算她到底差多少学费?母亲作手术时,我也算了一下她到底能不能拿出这笔钱来。那段时间我和她一样生活拮据,精打细算,一笔笔都算得很清楚。
之所以写这样一个吃力的长篇,唯一的理由,就是我一直在关注着春草这样的人物,我希望她们能过上好日子,我希望草也能开花,并且绚烂。
姜:就在阅读这本书时,我想到了一个关于阅读的问题。以前我跟方方也谈过,方方感触颇深,认为,读者也是需要培养的。读者如何培养,我们说不好,但是,至少,得把一本书读完,可能才能进行分析与评价。至少,想要获得细致的分析与深刻的评价,是非得将文本工作完整地进行下去的。就像《春草开花》,零碎地阅读,单独地提出某一章节来阅读,都不是最好的方法,也都不能进入到文本深处。只有整体阅读、深入阅读才能真正感受到作品的力量、价值,也才能明了小说何以能够打动人。换一种说法,也才能协助作家完成整个创作。但目前的评论界,这方面的工作可能做得不是十分到位。至少,几个发出有“力道”的判断的所谓“大批评家”们,我觉得他们的阅读肯定有问题。举个最切近的例子,顾彬同志,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感知汉语的魅力,但是,面对《春草开花》,我觉得他的论点是苍白的。当代文学,我一直持这样的观点,已经出现了大作品,只是平庸的读者与评论家们还没有发现。只有一个对自己的阅读负责任的读者,才能感知到大作品其实就在我们的身边。
裘:我非常同意你的观点,要对一部作品作出准确的判断,至少应该把全书认真阅读完才是,随便翻翻,静不下心来看,就说一句没啥意思,对作家实在是不公。但现在能静下心来读书的人的确太少了,不要说我们的书,就是有些世界公认的好书,也有很多人没心情去看。像《春草开花》,有的读者一听说是写农村的就丢开了,好像没有官场、职场、情场小说那么有诱惑力。当然,一个优秀的作家是应当不怕这个的,不管什么题材,都是可以写得很有吸引力的。我还需要继续努力。
姜:春草,可以有很多言说的空间。譬如,可以拿她与祥林嫂比,也可以拿她与毕飞宇笔下的筱艳秋、玉米相比。某种意义上,她还可以与裘山山笔下的白雪梅相比,与《到处都是寂寞的心》中五个独身女性相比。呵呵。
更重要的是,我觉得,春草已经是一个自足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似乎每一个人都能看到自己。这也是我不会把这部书归入“底层文学”的原因。
裘:春草是一个独立的人物形象,她以她独特的命运立足文坛。呵呵。她不是“农村女人”,她就是春草,一个倔犟的、聪明的、可爱的又有些苦命的女人。
四
姜:我们已经谈得够多的了,最后,我们谈点其他吧。
在你写作的过程中,你受哪些中外作家影响最大呢?他或她,给了你什么样的影响?
裘:给我影响的作家很多,也随着年龄在发生变化。而且我发现我和其他作家不太一样,就是对我有影响的通常不是最有名的作家,比如俄罗斯作家里我最喜欢的是艾特马托夫和巴乌思托夫斯基;美国的欧文肖,有段时间我很谜他。英国的毛姆,我读大学时也很喜欢;还有个出身于新西兰的英国女作家曼斯菲尔德,不太出名,但她的短篇集我非常喜欢,看过多遍。还有茨威格,米兰·昆德拉,等等,很多。中国作家里,也有很多我喜欢的。有一位叫王汶石的老作家,他的短篇给过我很好的影响。另外我还有个阅读爱好,喜欢侦探推理小说,家里买了很多这类书,可能对我的写作也有影响。有些作家和作品一时想不起来了。你不断的阅读,肯定就会不断的受影响。这种影响很难具体到哪一方面,潜移默化吧。
姜:写作到了你这样的地步,最想对读者说什么?最想对青年作家们说什么?
裘:我一直都在说,是读者成就了我,没有读者的认可和鼓励我很难坚持到今天。我由衷的感谢他们。
我也曾经是青年作家,我真希望自己还是个青年作家,哪怕写得很艰辛,因为能够写作是一件幸福的事,而青年作家的幸福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