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中看到一则材料,说1991年《我与地坛》在《上海文学》上发表时,曾差点被编辑们当成小说发表,是史铁生本人的坚持,才使当代散文有了值得炫耀的资本。当然,这并不是说那些编辑们连小说和散文都分不清。一方面,在小说和散文之间很难画出一条明确的界限,就像我们坐在轮船上找不到东海和黄海的界限一样。另一方面,一个作家的伟大之处正在于他对现实规范(包括文体规范)的不断突破,而这种突破往往出现在两种事物的交叉处。第三,史铁生先是写小说出名的,而且《我与地坛》实在是不缺少小说的因素。综上所述,把《我与地坛》当小说发表自然是无可厚非了。史铁生之所以坚持是散文,也许因为这是他十五年呕心之思的沥血袒露,它太严肃了,太真诚了,绝不是以虚构为特征的小说这种形式所能负载的,因此它必须是散文。
但是,小说家写散文肯定和散文家写散文有不同之处。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作者总会将一些小说的手法借鉴到散文创作中来,比如他会更加注重对作品整体结构的安排,更加注重人物刻画的生动传神,更加注重景物描写的多种功用,甚至会适当地转移叙述视角等等,以使散文更具可读性。《我与地坛》堪称这方面创新的典范。本文将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选择人物刻画和景物描写两个视角,就散文作品对小说手法的成功借鉴进行评析。
一、人物刻画手法的成功借鉴
就像读完《红楼梦》没有人会不知道林黛玉一样,很多人读完《我与地坛》后都记住了一个残疾的青年和他的母亲。再读就会看到那个漂亮而弱智的小姑娘,那对从中年到老年的夫妇,那个卓尔不群的老者,那个捕鸟的汉子,那个爱唱歌的小伙子,那个中年女工程师,还有那个背运的长跑家。
(一)细致传神地描摹人物的主要特征
散文字数相对较少,又不以刻画人物为核心,要想使人物生动传神,非有能了解人物精神实质、善于捕捉突出特征并能寥寥几笔写活人物的大气魄不可。史铁生以小说家写人物的功夫,自如地让那些人物长在了读者的心里。
《我与地坛》对母亲形象的刻画集中在第二部分。这一部分大约有两千五百多字,其中有两处直接写母亲,总共只有三百多字。一处是写我每次动身外出时,母亲总是“无言地”帮我准备,帮我上车,看我拐出小院,然后站在那里,一直“望着我拐出小院的那处墙角,对我的回来竟一时没有反应”。另一处写母亲到园子里找“我”的情景,“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这些细致的刻画,躲过母亲的容貌直逼其内心深处,我们由此看到了母亲的对儿子的担忧和深深的理解。与那些爱唠叨的母亲不同,《我与地坛》中的母亲总是“无言”,唯一的一次言说,竟像自语:“出去活动活动,去地坛看看书,我说这挺好。”这自语无意中暴露了母亲内心深处的无奈与痛楚,于是一个迷茫、隐忍又善解人意的母亲便立在了我们心灵深处。这样,作者对母亲心理的种种猜测与断定有了根基,我们也绝不会因为那是作者的猜想而否定它的真实性。
十五年来,娇小柔弱的妻子一直“攀”着丈夫的一条胳膊走,“像是贴在高大的丈夫身上跟着漂移”,那对夫妇就这样从中年走进老年;那个爱唱歌的小伙子,“技术不算精到,在关键的地方常出差错”,但是他“唱一个上午也听不出一点疲惫”;那个“腰间挂了一个扁瓷瓶”的老头和他卓尔不群的饮酒情状,我们在其他文章中从未见过;那个捕鸟的汉子,他居然单等一种鸟;中年女工程师的“素朴并优雅”,让四周的树木都更加幽静;那个长跑家朋友一生背运,但是他只“苦笑一下”,什么也不说;还有一个小姑娘,她是那么漂亮,那么令人怜惜,然而,你想不到她居然是个弱智……
这就是《我与地坛》中的芸芸众生,他们在史铁生的笔下爱着、痛着、接受着、坚持着……《我与地坛》虽不以塑造人物为核心,但是每个人物都以其突出的个性特征给我们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史铁生对小说人物刻画技巧的熟练掌握与成功借鉴。
(二)醉翁之意不在酒
散文写人物和小说不一样,它不以塑造人物为目的,而往往会通过写现实中的真人真事,达到抒发个人真切感受的目的。史铁生写母亲,显然也并不仅仅是为了把母亲这个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而是着力写母亲留下的思考和启示。这一点是需要我们细读文本才能发现的。如果仅为母爱而感动,把《我与地坛》中的母亲等同于一个普通的慈母,这是肤浅的阅读。
史铁生在文中着力凸显了母亲的“苦”。关于这一点,作者在文中曾多次提到。比如,“这样一个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亲。”母亲的“苦”是双重的。如果说对自己的病痛,她还能用毅力去抵抗(读过史铁生那篇《秋天的怀念》的读者,都应该记得,在作者瘫痪后脾气变得暴怒无常时,母亲自己的病也已经很重了,“她常常肝疼得整宿整宿翻来覆去地睡不了觉”,她硬是独自吞咽着这颗苦果),那么,面对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击倒的儿子,她却束手无策。她为儿子担忧着,想为他做点什么,但是又不知道究竟怎样做才合适。这双重的苦难,任何一种都可以很轻松地将一个女人打垮。这个母亲本能地选择了将苦难压在心底,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给了“我”一个确定不疑的答案,那就是以“坚韧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去对抗艰难的命运,这就是一切,这就是“我”在这一部分写母亲的目的。母亲的离世,促进了“我”思想的成熟、飞跃,母亲用自己的生命,为“我”铺就了一条自我救赎的道路。这才是母亲的真正伟大之处。
在这一部分,作者搁置了赤裸裸的抒情,用内敛得近乎压抑的语调,向着地坛,讲述母亲,这不正是母亲留给他的面对艰难时的“坚韧”吗?也正是由此开始,“史铁生第一次超越自身的残疾命运把目光投向芸芸众生,作者从关注个体生命的打击开始拓展到对人类整体存在和命运的思索中”[1]。于是,在接下来的两部分里,史铁生用大量的篇幅着力写了来过地坛的其他人。他带着“羡慕”的眼光审视着那对由青年到老年的夫妇,并为有一段时间见不到其中的一个而“悬心”、担忧。尽管那个爱唱歌的小伙子,“技术不算精到”,尽管彼此只说过一次“你好”“再见”之类的话,在小伙子离开之后,史铁生还是“真希望他如他歌里所唱的那样,交了好运”。对那个“卓尔不群”的老头和那个单捕一种鸟的汉子,虽然并没有在文中对他们直接做出任何评价,但是我们已经从字里行间读到了作者对不同人生状态的深深的理解和由此散发出的宽厚的目光。那个朴素而优雅的中年女工程师,也许正是史铁生审美理想的化身,因此他才能对她如此充满怜惜之情,甚至天真地不想让她的丈夫出现,不肯让她落入世俗的家庭生活之中。而那个有天赋却总是背运的长跑家,他对自己不济命运的“平静”和无言的“苦笑”,肯定给了作者生存的力量和支撑。发现常来地坛的那个漂亮姑娘,原来是个弱智时,史铁生感到心碎,“几乎是在心里惊叫了一声,或者是哀号。”他因此而怀疑上帝的居心,并因这种怀疑而开始了新的思考。可喜的是,这次思考他已经跳出了对个人不幸的关注,而是要为全人类的困境寻求出路了。在对人物的思考和书写中,史铁生完成了人生境界的一次飞跃。
二、景物描写的创造性运用
一般人读《我与地坛》,会对作者的残疾命运感到痛心,对作品中其他人物的不幸深感同情与无奈。研究者则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作者对人生困境等问题的思索上。大多数人看到文中的自然景物时会一带而过,错过了《我与地坛》的美丽景致却毫无知觉。“地坛”本身就是一个大景观,因此解读《我与地坛》,无法绕开景物描写。
散文写景往往会在对客观景物细致入微的描摹中寄托作者的思想情感,达到借景抒情、情景交融之目的。如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而小说写景常常是衬托人物性格、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重要手段。小说家出身的史铁生将小说景物描写的功能创造性地运用到散文中来,让自然景物不再是寄托情感的工具,而成为作者心魂的启悟者,伤痛的抚慰者,文中的景物描写也因此渗透了作者的哲理性思考,充满了象征的意味,成为作者思想发展的助推剂。
(一)对自然景物的哲理性书写
史铁生和地坛的相遇是“缘分”,是“宿命”,是“上帝的苦心安排”。活到最狂妄的年龄突然失去了双腿,为了逃避严酷的现实,他在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失魂落魄地摇着轮椅进入园中。“那时太阳随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下午的太阳应该并不强烈,“弥漫的沉静的光芒”仿佛是圣母玛利亚慈爱的目光,充满了神性的启示,温柔地抚慰着那颗年轻而破碎的心。
“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
地坛就是以这样的姿态接纳了这个年轻的闯入者。读者也因作者提供的“剥蚀”“淡褪”“坍圮”这些词语,眼前浮现出一片破败的景象,并且很容易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和上帝的无情。初次读到“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这句时,恐怕大多数读者都会把焦点放在柏树的“老”、草和藤的“野”与“荒”上,因为这些景物和作者是那样的相似。我想刚进地坛的史铁生,看到的也应该是这些。只有看到这些,他才会感到自己和地坛是那样的默契,才会把它当成一个“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才会很自然地想到地坛历尽沧桑四百年,就是为了在那里等“我”。“现在,他那被遗弃的身体就仿佛是这废弃的古园,园子和这园中的一切与他残缺的身体和痛苦的灵魂遭遇了。于是,一切都变成了启示,在向他昭示生命的真理。”[2]作者说:“自从那个下午我无意中进了这园子,就再没长久地离开过它。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图。”这园子有什么意图?它想给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怎样的启示?
于是我们回头再读上面引用的那段文字,就会突然发现一个被忽略的事实:句子的主语并不是时间和那个万能的上帝,而是“它”,“它”就是地坛,“地坛”才是那些动作的发出者。“殿头的琉璃”“门壁上的朱红”“高墙”“玉砌雕栏”,这些词语代表着繁华和富有,是一个人在最狂妄的年龄里最想拥有的东西,而它们却是地坛主动要丢掉的,因为“它”认为这些是“浮夸”的,是“炫耀”的,是外在的,是无生命的。这时,我们再看柏树,居然发现“愈见苍幽”这个词才是主要的,而那些草和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还是那些文字,怎么仿佛换了一片景致?这便是地坛要昭示我们的吗?
“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这是作者在第五段中又进一步观察了园中的“蜂儿”“蚂蚁”“蝉蜕”“露水”“草木”等这些自在的生命状态之后得到的神谕。别人只是上下班途中路过这个园子,他们走出这片荒芜之后,会有更精彩的生活,而“我”,只能沉入这片荒芜之中,日日月月年年地面对它,正视它,直至在这片荒芜中发现并不衰败的生命迹象,在无路中让自己变成路。
作者渐渐地想透了死,想透了生,慢慢地有了一丝轻松,有了一份进一步窥看自己心魂的沉静。于是,第一部分最后一个自然段的景物描写便充满了哲理性的思考,充满了象征的意味。例如,落日会用“寂静的光辉”对抗“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雨燕会用“高歌”对抗“落寞的时间”,再冷的雪天都会留下孩子们成长的脚印,古柏的镇静早已超越了人间的喜悦和忧伤。至于夏日暴雨骤临,秋季霜风忽至,则无不让人想起人生世事之变化无常,而此中落叶的“飘摇歌舞”与“坦然安卧”,又该给心魂怎样的启示?“满园中播散着的熨帖而微苦的味道”,便是那无尽的人生况味吧?地坛用这些画面给世间那些不幸的生命提供了另一种人生场域,走进来,聆听它,浸润于它,这便是众生的福祉。
(二)思想发展的助推剂
第三部分的景物描写,从全文整体结构上看,是一个过渡,让作者和读者都从第二部分写母亲造成的紧张与心痛中解脱出来,将目光转向春夏秋冬、早午昏晚的时间流中,让心灵暂时得到放松。作者不直接说“时光荏苒,十五年过去了”,而是用七种不同的比附方法,形象生动地将时间慢慢打开,每一种比附都用“春天是……,夏天是……,秋天是……,冬天是……”这样相对整齐的句式,让我们慢慢悟出:四季就是时间,时间便是人生,不同的时间有不同的风景,不同的声音,不同的心绪,不同的梦想。于是,就在这一次次打开又合上的时间流中,“我”爱上了这园子,且不敢设想自己若长久地离开它会怎样。“我”会想它,梦它,甚至不敢想不敢梦。为此,“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不再像母亲离世后的样子,那时“我甚至对世界对上帝充满了仇恨和厌恶”。
在这里,作者撷取年年月月日日中印在心灵深处的或许曾在某一个时刻打动过他的,静的、动的、似动而静、似静而动的种种景物,把它们排列成优美的语句,尽管眼角可能还挂着痛失母亲的泪痕,但他毕竟在试图向我们展现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类似禅定的姿态。
如果说母亲的离世,为史铁生思想的成熟和飞跃提供了一个契机,那么这里的景物描写便暗示了那个飞跃所走过的路程。正是在这段漫长的思悟之后,史铁生才开始带着那颗感恩的心,由园中之景,转向园中之人。当然,那些即将要写到的园中之人,在这之前,他肯定也看到过,但看到并不意味着会去关注、去思考。真正的思考,从现在开始。也是从现在开始,以后的景物描写便都是为那些人服务了。以后我们将会看到这样的景物描写:“太阳也不疲惫,把大树的影子缩小成一团,把疏忽大意的蚯蚓晒干在小路上。”我们知道,史铁生这是在为那个唱歌的小伙子鼓劲儿呢。我们还会看到,当那个中年女工程师出现时,园中的景物都为她变得幽静。那个漂亮的小姑娘正蹲在小路上捡拾树上掉落的那些“精巧得令人爱惜”小灯笼,可是多年后,当作者发现这个小姑娘居然是个弱智时,他受到的打击绝对不亚于那些大树下,“星星点点”“破碎的阳光”,绝不亚于被风吹得满地滚动的“小灯笼”和仿佛“喑哑地”响着的“无数小铃铛”。
所以,笔者要说这是一些多么“有意味的形式”啊,我们没有理由忽略它们的存在。《我与地坛》若是没有了景物描写,一定像史铁生失去了地坛一样无助与彷徨。
注释:
[1]梁鸿:《史铁生:残障生存与个体精神旅程的哲理叙述》,北京社会科学,2003年,第2期。
[2]郭春林:《生死之思——史铁生及其〈我与地坛〉的意义》,语文学习编辑部编:《名作导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李奎艳 山东省济南市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25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