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1年第10期 ID: 148736

[ 江桐 文选 ]   

“近开美成,导其先路”

◇ 江桐

  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王国维曾说:“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滤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以境胜者,莫如秦少游。”[1]本词大致上写主人公在一个初春微寒的早晨萌发出隐隐的寂寞和淡淡的哀愁。“漠漠轻寒上小楼”的韵律何其婉妙幽雅。“漠漠”者,本义为烟雾弥漫、轻淡的样子,在此状寒气无边无际;“轻寒”者,初春时节,天气乍暖还寒,但又区别于严寒,故称“轻寒”。用“漠漠”修饰“轻寒”,明显与下句“似穷秋”相暗合,漠漠的轻寒搅醒了主人公的美好春梦,何以至此呢?思前想后原来有“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的名言来佐证啊!“漠漠”一词用得出神入化,实在令人叹为观止。韩愈《同水部张员外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云:“漠漠轻阴晚自开,青天白日映楼台。”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云:“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皆此意也。但细细品味,本词的“漠漠”则更接近于韩诗首句的意境,薄薄的轻寒无声无息地侵袭了主人公的居室,扰乱了他的美梦,料峭春寒此时成了主人公所厌烦的意象,通过其真切感受表现出来。然而为什么时届暮春,天气依然如此寒冷呢?紧接着作者补充说“晓阴无赖似穷秋”,原来春晓时分天气就阴霾无比,所以主人才有深秋般的感觉。穷秋者,九月也,唐人韩偓《惜春》云:“节过清明却似秋。”词境与之十分相似,春阴薄寒让人不禁感到抑郁无比,因诅咒其“无赖”。“无赖”者,令人讨厌、不合人意而又无可奈何之意也,在此绝对没有现代贬义色彩,而仅仅指百无聊赖、毫无意趣可言。初春的轻寒和晓阴令主人公感到寂寥、冷落,说“晓阴无赖”实因人无聊才生出淡淡的闲愁,但细细品咂之后,刚刚入春万物尚未复苏,眼前一片荒芜的景象,犹如晚秋,怎么不生“无赖”之感呢?南朝徐陵《乌栖曲》云:“惟憎无赖汝南鸡,天河未落犹争啼。”唐朝杜甫《绝句漫兴九首》云:“无赖春色到江亭。”可见此词所云景色“无赖”正是对人物心情无聊的折射。上面两句一云“小楼”、一云“晓阴”,时间、地点、节令于写景抒情中自然而然地交待清楚了:主人公早晨起床,百无聊赖,畏寒不出,若有心事又无从说起,一股莫名的空虚惆怅之感顿时袭上心头,举目四顾,唯见画屏上一幅《淡烟流水图》,迷蒙淡远。主人公不看则已,一看就加重了其淡淡的愁绪,那隐隐约约、若即若离的闲愁始终缠绕着主人公的神经,一“幽”字,境界全出,自含两意:其一,画屏所画之物山水烟霞;其二,所画物与人物心理协调一致,色调与整词所抒发的愁情相吻合,词中的主人公将一片愁心寄予淡淡柔柔的山山水水之中,令人神往不已,一幅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相杂糅的寂寥图画在鉴赏者心中油然而生。
  在音乐似的轻柔旋律中,词过渡到下片,明人沈际飞言:“后叠精研,夺南唐席。”(《草堂诗余续集》)上片主人公不堪居室内的寂寞无聊,于是眺望室外景致以分散一下郁闷的思绪。如果说上片是秦词中的精品,那么下片就是秦词中的极品,修辞的妙用在下片中得到了凸显:“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一直为人传诵,这两句运用了三层比喻,初春柳絮漫天飞扬,“飞花”乃柳絮是也,所以花是“飞花”,飘忽不定、扑朔迷离;春雨贵如油,雨细如毛,因此雨是“丝雨”,绵绵密密、无止无休,此一层也;“飞花”和“梦”,“丝雨”和“愁”本来互不相类,但词人却发现了它们之间有“轻”和“细”的共同点,花像梦一样轻灵而不可捉摸,雨如愁一样纤细而不可名状,词人将毫不相关的东西创造性地拼贴糅合,平平常常的“轻”字“细”字用在这里,构成了既恰切又新颖的比喻,在抽象难说的“梦”和“愁”与有形可感的“飞花”、“丝雨”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他不说愁似飞花,愁如丝雨,而说飞花似梦,丝雨如愁,给人耳目一新之感。用虚来写实,虚实结合,情景交融,顿时化腐朽为神奇,从而境界全出,可见词人的构思别出心裁,不同凡俗,此第二层也;第三层则是“自在”和“无边”分别置于两句前,加强了前两层比喻,飘飞的花好自在,迷离的梦更惬意,绵密的雨无边无际,莫名的愁更无休无止,共同构成了一幅缥缈难寻而又隐约可觅的人物心境图画。在此幻想与真情、梦境与现实相互交融,“愁”字为全词定下了基本格调,从而和下片的“闲”字一起成为“词眼”而凸现出来,而且从修辞角度讲本句还是对偶和拟人的双重并置,可见秦郎在遣词造句方面匠心独运、技高一筹。最后一句“宝帘闲挂小银钩”可谓神来之笔,精湛无比。屋帘垂放,银钩闲挂,主人公的心绪又回到如初,室外之景并没有缓解其无聊的感受,反而加重了其慵懒、倦怠的情绪。如果说上句之景与情还有些迷离的话,那么词的末句则用淡淡一笔将其点开,唤醒全篇,可以说是主人公因排愁而卷帘,却又因卷帘而更见愁境。一“闲”字平添了几分凄寂,道出了主人公的愁之特别。下片为倒装句,理应末句在先,后才有主人公的室外观景,词人的安排看似不合逻辑,但是这样倒置实则韵味无穷。词到此戛然而止,令人回味不已,给鉴赏者留下几多空白和遐想。在此“闲”字与上片的“无赖”相呼应,张耒说秦词最擅长的是写“悲愁凄婉郁塞无聊之言也”,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些所谓的“无聊之言”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庸俗,而是高雅之中的淡语,其中自含“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境界,何况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境界有大小,然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也。”[2]在“词为艳科”的时代,秦词又区别于柳词,的确是少了一些放荡之气,多了一层含蓄之味。于是轻轻的寂寞和淡淡的哀愁掩映其中,词人正是在不经意中用谐和的音律、浓郁的诗意和清幽的画境为我们营造了凄清婉约、轻灵杳渺的艺术世界,情与景、灵与物达到了完美的契合,在娓娓道来之中给人艺术的洗礼,可见“情韵兼胜,在苏黄之上”(《四库全书目提要》)的佳评并非捕风捉影。秦词善于运用精美而平易的语言,风格以典雅、凝练为主,但绝不流于生涩,时而嵌入一些贴切的平常语,甚或俚语又绝不失于俗滑,如全词用“漠漠”、“轻”、“幽”、“自在”、“梦”、“细”“小”、“闲”等都偏于柔婉一路,以此来表现无名之感和细腻之愁,显得词情相称,浑然一色,从而达到了“义蕴言中、韵流弦外”的境界。由此我们可以“窥一斑而知全豹”,得出秦词在修辞方面的绝妙程度是无与伦比的结论。
  丹纳说:“艺术品的本质在于把一个对象的基本特征至少是重要的特征表现得越占主导地位越好,越鲜明越好。”[3]全词共六句,始终围绕着“闲愁”二字作文章,含蓄中又不失显露,风格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又不断意脉,在淡语中显功力,浅语中道情致,秦淮海,真是“古之伤心人也”。全词看似句句写景,含而不露,但处处含情,了无滞碍,把“凡词无非言情”的境界表现得淋漓尽致。秦观的此首《浣溪沙》实乃艺术中的极品,在遣词造句和意境营造方面可以说均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注释:
  [1][2]王国维:《人间词话》,济南:齐鲁书社,1986年版。
  [3]丹纳:《艺术哲学》,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江桐 河南省信阳市358学校 464000)

“近开美成,导其先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