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1年第8期 ID: 148622

[ 阎开振 文选 ]   

哲学的沉思与亲情的体验

◇ 阎开振

  上世纪90年代,一批以学者为创作主体的“学者散文”现身文坛,并很快形成了一股创作潮流。时至今日,这股潮流汹涌奔腾,经久不衰,不仅占据着文坛的重要地位,而且成为新世纪文学的一道靓丽风景。正是在这样的风景中,我们曾经欣赏过高尔泰的《寻找家园》[1],现在,我们又看到了他的《隔膜》[2]。
  阅读高尔泰的《隔膜》,我们首先感到的便是作者对于人生和世界的哲学沉思。本来,90年代以来的“学者散文”就“以才学、理趣等学术文化内涵的表现见长”[3],而高尔泰又是一位研究美学的学者,所以,他的兴趣和爱好自然也就偏向于充满“理趣”的哲学沉思。当然,这种充满“理趣”的哲学沉思早在他的《寻找家园》之中就有所流露,但相比之下,作为“后来者”的《隔膜》表现得更为突出。在这篇文章中,作者一开头就提出了一个带有浓厚哲学思辩色彩的“隔膜”问题:
  “百年人生,有许多维度,在每一个维度上,都有许多空洞。比如在时间这个维度上,一场反右挖掉你二十年,一场‘文革’又挖掉你十年,算是大空洞。一场感冒挖掉你一星期,一次塞车挖掉你半小时,算是小空洞。有些维度无名,但是都有空洞。有的空洞大到无边,这个维度就算没了。没了这个维度,还有别的维度,还有人生,维度欠缺的人生,不一定是没有价值的人生。瞎子阿炳的琴声,是文化人类的珍品。活在轮椅上说不出话的霍金,是科学界无与伦比的巨星。虽如此,毕竟遗恨。平凡微贱如我辈,生存努力的成败得失之外,也有思想感情、性格倾向和人生体验的维度。这些主观维度,同样有其空洞。其中之一,就是隔膜。”
  很显然,尽管作者指出了一个人的一生中有着许多维度的“空洞”,但他感触最深的还是人生的“隔膜”。在他看来,“隔膜”是普遍存在的,“未进入意识的、意识到了跨不过去的,和事后发现已成心殇的”,都“多到不可言说”。于是,也就在这“多到不可言说”的“隔膜”之中,作者开始了他的具有选择性的“言说”:“知更鸟飞走了”说“我”好心地给鸟挪窝,可鸟却担心危险,在远远地侦察了几回之后便呼啦一声飞走,永远不再回来;“爱之罪”说“我”年少气盛,虽然对父亲敬爱有加,却不能理解父亲对于土改的担忧;“无赖的盛宴”与“田园诗的境界”都说“我”不谙时世,一味呆气,无意中给母亲和姐姐造成了许多生活的艰辛;“七盏小灯”既说前妻渴望与“我”和解的点灯祈祷,也说“我”偶然发现之后“下决心好好谈谈”的“前功尽弃”;而“在小灯的后面”则写“我”的多位“杰出”的知识分子朋友,他们一边研究着社会科学或者自然科学,一边又在怀疑“无神”或者坚信“有神”……这样,我们就看到,无论是在人与鸟之间,还是在人与人之间,抑或是在无神论者与不可知的神灵世界之间,无法沟通的“隔膜”不但处处存在,而且还给人们带来了许多的痛苦和悲剧。应该说,这是作者“隔膜”之思的重要内涵。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的思考并未局限于此,他同时还探讨了“隔膜”的形成问题。如在第一部分的结尾,作者就发出感叹:
  “好像是尼采说过,信仰掩盖真理,有甚于谎言。如果世俗一些,把迷信、成见、经验主义之类都纳入广义的信仰范畴,起码这两只鸟儿,还有我,可以为此作证。”
  这就告诉我们,在作者的眼里,包括迷信、成见和经验主义等在内的广义的“信仰”不但会掩盖真理,而且还是造成“隔膜”的罪魁祸首。对此,作为证据的当然不只是知更鸟的飞走,作者与父母、二姐、前妻以及那些信神的无神论朋友的故事,都是鲜活而又确凿的证据。不过,证据归证据,作者主观维度上的“空洞”也并不能因此而完全消除。他说:
  “我不知道,打上这个句号,是不是信仰掩盖真理?我不知道,会不会因为我如此无知,而失去一个永恒无限的维度?”
  文章最后的这两个反问句显示,作者对于“隔膜”的思考非但没有停止,而且又产生了一种更为深远的困惑和疑虑。也许,哲学的思考本来就不会停止,因为面对复杂的人生与未知的世界,沉思与追问已成为智者的人生常态。
  一般来讲,哲学的思考是文学的一种重要品质,它不仅能够增加作品的思想深度,而且还能催人反省,发人心智。然而,文学毕竟不同于哲学,它在“思想”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情感”因素。正是认识到了这一点,高尔泰的散文往往十分重视情感的表现。在《隔膜》中,他不仅用了三分之二的篇幅来叙述亲人的故事,而且还详细地描写了自己对于亲情的体验。如在“无赖的盛宴”中他这样写“吃”:
  “短短一个月假期,我把她们所有的储存,包括几只养着下蛋的鸡鸭,都吃得精光。吃着,感觉到她们看我吃东西的快乐,有甚于她们自己吃东西的快乐。很高兴有这个机会,能让她们如此快乐。”
  又如“田园诗的境界”一节对于“睡”的描写:
  “那些年我严重失眠,百药无效。回到母亲身边,竟天天睡得很香。长夏江村,万树鸣蝉。搬张小桌子,拖两把竹椅,在浓荫下一起喝茶,恍如梦寐。来自湖上的清风,带着荷叶的清香和菱花的微腥,闻着闻着就想沉沉入睡。”
  本来,“吃”和“睡”是人类极其普通的日常生活,但在“反右”与“文革”那样的特殊年代,这些日常生活也都变得不太正常。作为一个被改造的“右派”,作者平时既吃不到什么像样的东西,也很少有机会跟家人一起吃饭,一旦探亲回家,母亲和姐姐总是精心地准备,他则为了使她们快乐而忘情地大吃大喝;对于“睡”,他虽然患有严重的失眠症,可一回到母亲的身边,就不但能够睡得极快,而且还睡得很香。应该说,这就是亲情的作用!亲情既可以使一个身处逆境的人暂时忘却痛苦,也能够使长期被压抑的人性得到自然释放,同时还会成为一个人对人生快乐的永恒记忆。由此看来,作者在几十年以后重温这些令人感动的亲情,除了要阐释人类的隔膜之外,还有一个很明显的情感诉求,即他一方面要向那些曾经给予他生命和爱情的人们表达感恩,另一方面还要为自己因“无赖”和“呆气”而造成的“罪孽”进行忏悔。至此,我们也许可以这么说,尽管我们这个世界的“隔膜”将长期并大量存在,但有些“隔膜”的破除也未必就没有可能。
  
  注释:
  [1]参见《散文集》,广州:花城出版社,2004年版。
  [2]参见2011年3月10日《南方周末》。
  [3]吴俊:《斯人尚在 文统未绝——关于九十年代的学者散文》,当代作家评论,1998年,第2期。
  (阎开振 广东省湛江师范学院人文学院 524048)

哲学的沉思与亲情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