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1年第8期 ID: 148615

[ 白陈英 文选 ]   

堕落与救赎

◇ 白陈英

  摘 要:《一位女士的画像》以伊甸园故事为叙事框架,描述了女主人公伊莎贝尔·阿切尔在乐园中堕落、堕落后受难反思、反思中获得救赎的过程。本文拟揭示小说中基督教的世界观——堕落与救赎。
  关键词:《一位女士的画像》 基督教 堕落 救赎
  
  几千年来,基督教文化已渗透到西方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其经典《圣经》是欧美各国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文学名著。19世纪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的早期代表作《一位女士的画像》(以下简称《画像》)就是一部深刻阐释基督教文化精神的经典作品。小说以伊甸园般的花园山庄作为背景,描述了天性自由的女主人公伊莎贝尔·阿切尔不甘于乐园中的平静生活,对古老的欧洲文明充满好奇,经受不住闯入伊甸园中的蛇——梅尔夫人的诱惑,选择知识和经验之化身奥斯蒙德,“偷食禁果”走向堕落,之后在受难反思中获得救赎的过程,清晰完整地呈现了基督教的世界观——堕落与救赎。
  一、诱惑与堕落
  《画像》的故事以杜歇家族美丽而宁静的花园山庄为背景。山庄坐落于泰晤士河边,其地势优越,历史久远。有人说:“所有的西方花园都源自上帝最伟大的一个创意。”[1](P101)花园山庄也不例外。山庄里空气“温和宜人”,阳光“长长地铺展在平坦稠密的绿荫上”,“这景色使人感到,一种闲情逸致似乎正姗姗而来……它给予人的只能是永恒的欢乐。”[2](P1)在如此美丽而宁静的乐园中,两位富有的年轻人(拉尔夫和沃伯顿勋爵)却感到无所事事,就如亚当独自呆在伊甸园时一样寂寞无聊。上帝般睿智的老杜歇先生在园中自得其乐并一语道破玄机,提出要由女士们来拯救年轻人。虽然他一再表示反对沃伯顿勋爵打他初到英国的外甥女(阿切尔)的主意,但是这种反对寓意深刻,为女主人公阿切尔的出场以及她和这两位年轻人之间的感情纠葛埋下伏笔,留下悬念。果然,阿切尔的到来给花园山庄带来了一束光,给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带来了无限快乐,给花园山庄增添了无限生机。阿切尔美丽、好奇、独立、追求自由,如同“堕落”前的夏娃般天真而无忧无虑,她在花园山庄尽情享受着自由和快乐。这时,花园山庄成为了真正的伊甸园。
  夏娃般天真的阿切尔酷爱自由,立志自主选择命运。对沃伯顿勋爵和戈德伍德求婚的拒绝就充分显示了她对自由的追求。前者是英国绅士的典范,有着崇高的地位、优雅的风度、无限的财富、显赫的权力。能被这样一位贵族追求,很多女子都会兴高采烈地接受,但是阿切尔却觉得受了冒犯甚至骚扰,感到这位地方巨子要把她拉进他所生活的体系中去。她害怕婚姻的桎梏会限制她自由地探索生活,因此她毫不迟疑地拒绝了这个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后者是成功的美国实业家,他对阿切尔一片痴心,不远万里、飘洋过海来到英国向她求婚,可阿切尔却认为他是“力量”的象征,有碍她追求自由。
  正如上帝取亚当的肋骨造出夏娃,给了她生命一样,老杜歇先生也将本该属于他儿子拉尔夫的一半遗产赠与了阿切尔,给她的帆增加了风力。夏娃终因上帝给的无限生命力和好奇心偷吃了智慧树上的禁果,背叛了上帝,而阿切尔也终因她的巨额财产和对知识经验的渴求陷入撒旦般狡猾的梅尔夫人设置的婚姻圈套中,违背了老杜歇先生的美好初衷。梅尔夫人老练、成熟,她精通音乐、绘画、文学、刺绣等各项艺术才能,并以迷人的风度轻易赢得了阿切尔对她的仰慕。她认为跟梅尔夫人这样一个人生活是最舒适、最有益、最愉快的事情,并毫不犹豫地对她大开信任之门。不幸的是,梅尔夫人却利用了阿切尔对她的信任和崇拜,利用了她对知识和经验的渴求。在获知阿切尔拥有一大笔遗产后,她如毒蜘蛛般卑鄙地把这位天真少女诱入自己情人——奥斯蒙德的“情网”中,以便为其私生女帕西捞得一份丰厚的嫁妆。[3](P250)奥斯蒙德是梅尔夫人向阿切尔抛出的“禁果”,他极力以一种完全符合阿切尔心态的方式来表达他的兴趣、他对艺术的爱好以及他对人生价值的追求。在他那老成练达的魅力强光照耀下,高傲自信的阿切尔有一种相形见绌的谦卑。她认为正是奥斯蒙德让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人类的愚蠢、腐败和无知。除了奥斯蒙德洁身自好的个人品质外,他的一无所有和一事无成对阿切尔也是诱惑。对她来说,奥斯蒙德的贫穷、孤独的处境和他的睿智谈吐无不包含着一种无可名状的美。如果说戈德伍德代表着感官冲动,沃伯顿勋爵代表着社会道德体系,奥斯蒙德则两者兼具,并且是两者的完美结合。[4](P75)此时的奥斯蒙德之于阿切尔无疑就是一个芳香无比的“禁果”,于是,她奋不顾身、大义凛然地扑了上去,热情洋溢地献出了自己。[5](P62)
  偷吃禁果的夏娃被赶出了伊甸园。失去乐园后的人类仍不惜调动所有的艺术想象和技术手段甚至宗教热忱来构建他们理想中的乐园,以表达复归伊甸园的美好愿望。旅居罗马的阿切尔也始终惦念着花园山庄,她对花园山庄的美好感情始终不曾改变。当她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花园山庄时,她发现自己对山庄甚至比想象的还要熟悉,因为她的心从来不曾离开。然而,拉尔夫已经病入膏肓。老杜歇先生也早已故去,只留下一件件奇珍异品见证着时间车轮滚滚向前的无奈和物是人非的隐隐哀愁,这使得她对曾经爱不释手的那些珍贵藏书已然没有了丝毫兴趣。阿切尔竭力搜寻着花园山庄往昔的风采,搜寻着逝去的快乐时光。她反复向拉尔夫承诺她会留在花园山庄,如果她应该留下的话。一息仅存的拉尔夫临终前尽力重复着他的话:“应该留下……应该留下?”[2](P699)此时,想必读众都会注意到作者在句尾用的是问号而不是句号。笔者认为,这是作者借深爱着阿切尔也是最了解阿切尔的拉尔夫之口表达了对阿切尔是否应该留下和能否留下来的疑惑,对人类堕落后能否复归伊甸园和以何种方式复归的深沉忧虑。詹姆斯出身于牧师家庭,自幼接受过严格的家庭教育,并曾多次往返于欧美大陆。和阿切尔一样,他对古老的欧洲文明也有着无限向往,希望在那里选择自己的理想生活场所和创作环境,但却始终没有找到“家”的归属感。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他越来越感到一种无所不在的失落感。里昂·艾德尔(Leon Edel,1907—1997) 说詹姆斯“在家有一种外人的感觉,在欧洲又惧怕自己是个局外人”[6](P121)。这种无根的漂泊感使他对复归伊甸园既热切期盼又心存疑虑。复归伊甸园,已经成为了人们的永久想象。花园山庄也已经物是人非,乐园难再。阿切尔最终选择了面对现实,她回到罗马,回归了无爱婚姻。这是否预示着堕落的人类只能通过别样的途径,饱经挫折磨砺,才能重回精神的乐园——上帝的救赎?
  二、受难与救赎
  婚后,与奥斯蒙德的不和谐开启了阿切尔的受难历程。奥斯蒙德这位曾经超然物外的艺术鉴赏家逐渐显露其庐山真面目。这个芳香的苹果内部其实早已腐烂,只剩下了外壳。在他那深厚的文化修养和优雅的风度之下,在他那老成练达和广泛的生活阅历之下,隐藏着他极端的自私自利,就像在遍地鲜花中隐藏着的一条毒蛇。他表面上远离尘嚣,其实他始终站在世俗的窗口,把名利盯牢。出身微贱的他热切希望飞黄腾达,为了跻身上流社会,他以孤傲粉饰野心,以艺术掩盖粗俗,以超脱美化狭隘。阿切尔倾慕他的文雅,他也在阿切尔身上发现了钻营的机会:她的财富、美丽、纯真和热情都可以为他牟取名利。阿切尔的条件足以使她成为他收藏宝库中的一件珍品,如同精致的银器,可以折射出奥斯蒙德本人的品性。
  另一方面,梅尔夫人对友情的亵渎也使阿切尔陷入极度痛苦中。阿切尔的偶像梅尔夫人不仅在她的婚姻里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而且还是她丈夫多年的情妇,帕西就是他们爱情生活的见证。阿切尔有着高达七万英磅的巨额财产作陪嫁,而梅尔夫人身无分文,这就是奥斯蒙德娶她而非梅尔夫人的原因。阿切尔接受老杜歇先生的遗产是因为她认为这笔钱有助于实现自己幼时的梦想;而拉尔夫之所以让父亲在遗嘱中留一笔钱给阿切尔也是希望她能摆脱金钱的顾虑,以自己的方式去选择理想的婚姻。这种好意居然使她成为一个阴谋计划的牺牲者,显然这是拉尔夫始料未及的。阿切尔从小受父亲鄙视物欲的影响,对物质贪欲的概念一窍不通,更不用说去洞察别人的物欲贪婪了。亲友们的反对非但没有动摇她选择奥斯蒙德的决心,反而使她更加相信自己的选择是独立于任何人的偏见的。她万万没有料到在这优雅与修养的背后是一个卑鄙贪婪、专制暴虐的灵魂。她拒绝沃伯顿勋爵和戈德伍德的求婚就是希望能保持自己的独立,却反而使自己踏入牢笼。她对生活的美好愿望被亵渎了,她感到了理想的幻灭和羞耻。
  面对婚姻、友情的失败,阿切尔并没有逃避,而是进行了一次深刻的内心反省。深夜的炉火边,她逐渐意识到了丈夫的卑鄙和她自身处境的无奈。奥斯蒙德只是把她当作一件艺术珍藏品而急切弄到手的。她开始意识到生活中恶的存在,也认识到自身的性格缺陷。以前,尽管她热忠于了解一切,但对揭开隐私看到阴暗的角落怀有天然的畏惧心理。在她心头,求知欲和另一种最温柔的对无知的喜爱同时并存着。她“缺乏对黑暗、肮脏、卑劣的敏感”[7](P47),看不到“除灵魂之外的其他东西”[6](P121)。她太过浪漫和理想化。她选择奥斯蒙德,更多的是希望通过后者卓越的才能和与众不同的性情增长自己的智慧与经验,被引导至幸福的高处;同时还可以逃脱为金钱的用途做决定的麻烦,因为她的钱实际上成了她的负担,她希望找到另一颗心,来负荷它的重量。正是阿切尔固执地要按照这种审美模式来描画生活,从而把自己变成了一件艺术品。也正是这种决定,使她轻易地陷入了奥斯蒙德和梅尔夫人所设置的圈套中,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而现在,她了解到了生活并不会因为她要回避这些丑恶的东西而不把它们呈送到她的面前。以前,幸运的她所接触到的人都不如她聪明,于是她自负、武断,习惯于不凭充分证据便认为自己理所当然的正确;而现在,她知道了自己的判断力由于经验的缺乏,有时是不可靠的。这次意味深长的反思和痛悟使得阿切尔对自己和对世界的认识实现了质的飞跃,并最终决定勇敢地为自己的选择担负责任。在沉痛的失败面前,阿切尔完成了意识的升华和心智的成熟。
  对于阿切尔的回归婚姻,评论界有多重解读。笔者认为,她回归婚姻,表面上是回到了黑暗的生活,事实上,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回归使她得以成功地继续贯彻自己的自由意志,让她拥有了一种敢于承担责任的真正的精神自由,而这种精神自由是她获得救赎的必由之路。“救赎”属于宗教范畴,出自《旧约·创世纪》。上帝发现亚当和夏娃违反了他的意愿偷吃禁果后,给予了他们严厉的惩罚:把他们赶出了伊甸园,并使亚当遭受辛劳之苦,使夏娃遭受生育之苦。至此人类从出生开始就有了负罪之名,负罪与受罚成为人类恒定的命运程式。基于这种命运程式,人类通过牺牲、献祭品向上帝赎罪。基督教信仰逐渐阐释了这样的思想:赎罪的必由之路是牺牲,这种牺牲不仅包括人流血牺牲,还包括人所要经历的苦难。苦难是引导人走向正确道路的中介,是他们修身正性的痛苦炼狱,也是他们摆脱负罪命运必走的途径。因此,德国学者特洛尔奇(Ernest Troeltsch,1865—1923)认为救赎“是造物的成长”,“它从现存的、事实上的、有限——自私和充满重重对立的自然之在走出,通过寓于其自身中的神性生命达到精神自由。”[8](P181)在遭受婚姻挫折前,阿切尔对自由的认识很模糊,对自由的追求在很大程度上还仅仅停留在思想意识甚至只是幻想的层面。正如她的姨母所说,她“认为自己对世界很了解”,但“她完全错了。”[2](P46)遭受挫折后,阿切尔通过痛苦反思,对自我有了全新认识,实现了心智的成长与成熟,最终得以以一种全新的立场对待世界、对待生活,这种立场无疑就是救赎。[8](P182)
  三、结语
  至此,《画像》清晰地呈现了基督教堕落与救赎的精神。阿切尔通过与奥斯蒙德结合,品尝了欧洲文化的禁果,认识了她自己,成功地跨越了天真时代并最终获得救赎。由此可见,人性高扬的现代社会中背负罪孽的人类要想获得救赎,不能仅仅寄希望于缺席的上帝(象征上帝的老杜歇先生早已故去),还应该清醒地认识到人性中的弱点,体会到必须以神性抑制、约束人性,力求人性的完善和灵魂的净化。这恰是基督教思想的智慧之所在。
  
  注释:
  [1]张箭飞:《解读英国浪漫主义——从一个结构性的意象“花园”开始》,外国文学评论,2003年,第1期。
  [2]亨利·詹姆斯著,项星耀译:《一位女士的画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3]Shaw,Daniel.Isabel Archer:Tragic protagonist or pitiable victim,Literature/Film Quarterly,2002,(4).
  [4]Jottkandt,Sigi.Portrait of an Act:Aesthetics and Ethics in The Portrait of a Lady,The Henry James Review,2004,(1).
  [5]代显梅:《亨利·詹姆斯小说中的美国》,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1999年。
  [6]Edel,Leon,Henry·James:A Life,New York:Harper & Row,1985.
  [7]Kontz,Milton R,and Stephen E,Whither.Emerson: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New Jersey:Prentice hall,1962.
  [8]特洛尔奇著,刘小枫编,朱雁冰等译:《基督教理论与现代》,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年版。
  
  
  
  
  
  (白陈英 浙江农林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 311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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