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江淹与刘峻均为南朝文苑的饱学之士,他们的辞赋、骈文对后世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关于他们的身世、生平思想、文学创作等其他方面,还缺乏较为细致的比较研究。本文结合时代背景、作家个性及作品内容等几个方面进行分析论述,从而使人们对南朝文坛动态有更为充分的认识。
关键词:江淹 刘峻 人生际遇 创作 比较
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曾高度评价南朝的江淹(444—505)、刘峻(462—521)两位文士:“梁文之有江淹、刘峻,犹宋文之有鲍照,皆俯视一代。”[1]文中将他们相提并论,极为恰当。江淹的《恨赋》、《别赋》在六朝人的抒情小赋中相当有名,有着浓厚的伤感情调,引起历代读者的共鸣。而刘峻的《辩命论》(《艺文类聚》、《梁书》作《辨命论》)、《广绝交论》亦为《文选》收录,属于辞赋化的“文”,持论析理,感染力强,也对后世产生了深刻影响。对于两人的作品,后人均作了汇集校注,李长路、赵威二先生的《江文通集汇注》(中华书局,1984)和罗国威先生的《刘孝标集校注》(学苑出版社,2003)都是较好的本子,这为研究江淹、刘峻的生平及文学创作提供了极大便利。在南朝这个共同的时代背景下,江淹与刘峻的生活经历有某些共同之处,其思想及创作亦有很多相似之处,本文尝试从以下几个方面对二者进行比较。
一、大致相同的身世,迥然相异的仕途
从身世来看,江淹与刘峻一样,均生于北土,尽管祖上都曾为官,但都官阶甚微。二人均早年失怙,生活艰辛。江淹,字文通,济阳考城(今河南兰考县)人,《南史·江淹传》载:“初,淹年十三,孤贫,常采薪以养母,曾于樵所得貂禅一具,将鬻以供养。”江淹在《待罪江南思北归赋》中也曾自称:“况北州之贱士,为炎土之流人”[2],又在《诣建平王上书》中称:“下官本蓬户桑枢之人,布衣韦带之士”[3],并不讳言自己早年的贫困。《南史》中交代江淹的父亲叫康之,曾任南沙令,《文选·别赋》李善注引刘璠《梁典》说到江淹祖父江躭,官丹阳令,均非煊赫清显之职。而刘峻的曾祖刘植为平原郡太守,属五品地方官;祖父刘昶,从慕容德渡河,家于北海都昌县为北海太守,也为五品地方官;及至父亲刘珽为内史之职,也同太守(按,杨勇先生引钱大昕《晋书考异》云:“晋时郡置太守,王国置内史,行太守事,然名称率相乱。如陆云称清河内史,亦称太守。王承称东海太守,亦称内史。”[4])。《梁书·刘峻传》云:“刘峻字孝标,平原人。父珽,宋始兴内史。峻生期月,母携还乡里。”刘峻父亲去世更早,早年生活更为艰辛。从史书记载来看,刘峻与江淹的身世是大致相同的。
不过,后来的人生道路,江淹较刘峻要顺利许多,他逐渐以文辞置身高位。《梁书·江淹传》载江淹事迹:“(齐)明帝即位,为车骑临海王长史,俄除廷尉卿,加给事中,迁冠军长史,加辅国将军,出为宣城太守,将军如故。在郡四年,还为黄门侍郎,领步兵校尉。”入梁以后,江淹更是官至金紫光禄大夫,封醴陵侯(据中华书局标点本《梁书》和《南史》的《校勘记》,“侯”应为“伯”之误),于是江淹自称:“平生言止足之事,亦以备矣。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其志得意满之情,毫无掩饰。后人评价他“及名位益登,尘务经心,清思旋乏……”(姚鼐《珍抱轩笔记》卷八),对时位移人造成的“江淹才尽”一说给予了合理的解释。与江淹相比,刘峻却非常不幸。尽管在南归(486年2月)以后他也有过多次入仕的机会,可惜都错过了。一是求为萧子良国职,吏部尚书徐孝嗣“抑而不许”,刘峻愤而不就南海侍郎之职。二是齐郁林王隆昌元年(齐海陵王延兴元年或齐明帝建武元年,即494年),三十三岁的刘峻为萧遥欣豫州府刑狱。《梁书》本传:“至明帝时,萧遥欣为豫州,为府刑狱,礼遇甚厚。”刘峻的才华和文名日显,但仍旧没有重要任职。三是梁天监初年,召入西省,典校秘书,却不慎因“策锦被事”触怒武帝。据《南史·刘峻传》的记载:“武帝每集文士策经史事,时范云、沈约之徒皆引短推长,帝乃悦,加其赏赉。会策锦被事,咸言已罄,帝试呼问峻,峻时贫悴冗散,忽请纸笔,疏十余事,坐客皆惊,帝不觉失色。自是恶之,不复引见。”四是他受到安成王秀的嘉许和推重,任安成王秀户曹参军,编纂《类苑》,但由于种种原因未及完成就称病归隐,从此绝意仕途。
从存世较多的江淹的作品中,我们没有看到与刘峻有关的文字。大概因为江淹与刘峻年岁相差较大(18岁),且声誉早隆,与他交往的多为豪门势要或文名早显者,如沈约、任昉等,入梁后,江淹也一直地位显赫,而刘峻“贫悴冗散”,与之已有等级界限。而且刘峻个性傲岸,“负才矜地”,不愿攀附权贵,在其存世不多的文字中,亦未曾提及江淹。还有一个原因,大概他们彼此忙于公务,缘悭一遇,刘峻入西省典校秘书不久,江淹就已辞世。从交往来看,江淹与刘峻似乎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但综观他们的文学创作又有诸多相同之处,这是值得关注的。
二、创作比较
1.素材与风格
刘峻在《自序》[5]一文中提及冯敬通,列举其与冯的“三同四异”,让人倍感凄凉。无独有偶,江淹也有《自序》(按,校勘记云:“《艺文类聚》卷五、《梁书》题作《自序传》”),他在书中明确表明自己的仕途愿望,“仕,所望不过诸卿二千石”。后来江淹的官职一升再升,远远超过了“二千石”的希求,在《自序》中谦称:“安能精意刻苦,求身后之名哉!故自少及长,未尝著书,惟集十卷……”刘峻亦于《答刘之遴借类苑书》中说:“故鸠集斯文,盖自缀其漏耳。岂冀藏山之石,播于士大夫哉!”二者的口吻极其相似。江淹有《伤爱子赋》一文,表达了对爱子江艽的悯悼,刘峻亦于《自序》中吐露“祸同伯道”、“永无血胤”的苦痛。
在刘峻流寓北地期间,江淹就已文藻秀出,蜚声南朝文坛。宋顺帝瑄明三年(齐高帝建元元年,公元479年),刘峻十八岁时,江淹三十六岁,补记室参军,为骠骑豫章王记室,带东武令,寻迁中书侍郎,参掌诏册,并典国史,后在萧子良府邸任职。刘峻亦曾因人求为萧子良国职,齐武帝永明五年(公元487年),刘峻二十六岁时,萧子良正位司徒,“移居鸡笼山邸,集学士抄五经百家,依《皇览》例为《四部要略》千卷。招致名僧,讲语佛法,造经呗新声,道俗之盛,江左未有也。”(《南齐书·萧子良传》)在萧子良所筵西邸文士中,饱学之士江淹亦在其中。
江淹早年的创作,《恨赋》、《别赋》可为代表。其文“秀揽江南,春华敷采;健驱邺下,秋实含滋”[6],从思想方面说,《恨赋》所写的主要是人生短促、有志难伸的痛苦,《别赋》是离别情绪和背井离乡的悲伤。在感情基调上,刘峻的作品酷似江淹,其《自序》中透露出的生如秋草之悲凉与《恨赋》、《别赋》不谋而合。在《恨赋》中,江淹对笔下的一系列人物一洒同情之泪,如写冯敬通的片段:
至乃敬通见抵,罢归田里。闭关却扫,塞门不仕。左对孺人,右顾稚子。脱略公卿,跌宕文史。赍志没地,长怀无已。[7]
这完全是身世坎坷者的牢骚,而刘峻亦曾在《自序》中对冯敬通表达英雄相惜之感,对其遭际报以深深同情。在《辩命论》[8]中,刘峻又将江淹的悲愤思想更进一步,以“命”为话题,历数古今的抑郁之士,“叹其有奇才而位不达”,命意逼似江淹的《恨赋》。隋末王通在《文中子中说·事君篇》中说:“鲍照、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急以怨”的评语,用在刘峻的身上其实也很合适,他的《辩命论》、《广绝交论》、《自序》都体现“急以怨”的特点,其实也正是由于“急以怨”,《辩命论》才招致广泛的批评。如秣陵令刘沼作书难之,言不由命,由人行之。《旧唐书》卷六十三载,新安郡王萧瑀“常观刘峻《辩命论》,恶其伤先王之教,迷性命之理,乃作《非辩命论》以释之,大旨以为人禀天地以生,孰云非命,然吉凶祸福亦因人而有,若一于命,其弊已甚……”。《新唐书》卷一百一亦载:“瑀爱经术,善属文,性鲠急,鄙浮华。尝以刘峻《辩命论》诡悖不经,乃著论非之,以为人禀天地而生,而谓之命,至吉凶祸福则系诸人,今一于命,非先王所以教人者。”就“急以怨”的创作风格来看,刘峻与江淹高度一致。
2.“天命论”与“止足”、归隐思想
江淹一生有较多的拟古作品,其中论及“天命”的不少,如《效阮公诗十五首》[9]中贯串着“天命”无常、祸福难保的思想。诗中提及“天命谁能见”、“天命有定理”、“天道好盈缺”,表现的是祸福难测的忧生之嗟。江淹所说的“命”,指的是“天命”,与先贤鲍照《拟行路难》中“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所言之“命”旨意相同。刘峻在《辩命论》中也有关于“命”的论述,因其终生未能显达,其中流露的绝望情绪更浓。例如:“余谓士之穷通,无非命也”、“命也者,自天命也。定于冥兆,终然不变”、“所谓命者,死生焉,贵贱焉,贫富焉,治乱焉,祸福焉。此十者,天之所赋”……总的来说,刘峻论及的“命”,尽管内涵较江淹的更为丰富,但在本质上并无二致,都包括自然灾祸和人为灾祸两个方面。
关于“止足”思想,魏鱼豢立“止足传”首开先例,谢灵运《晋书·止足传》踵其事,羊欣、王微《宋书·止足传》均为其流亚。晋宋时期,高门世族视政治特权为自家当然之物,一旦受到损害,就愤愤不平。延及梁代,世易时移,“家本甲族”者也只能收敛锋芒,如《梁书·处士传》称何胤“胤虽贵显,常怀止足”。门第卑微者,更以身跃龙门为意外的幸运,《梁书·江淹传》载江淹谓子弟曰:“吾本素宦,不求富贵,今之忝窃,遂至于此。平生言止足之事,亦已备矣。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吾功名既立,正欲归身草莱耳。”江淹的“止足”思想在梁代很具代表性,士人们大都认为,张良式的退居要优于乐毅、范蠡的出走,汉代薛广德及二疏(疏广、疏受叔侄二人)见机也受到较为普遍的称赞。社会政治意识形态的顿然淡化、消解,使得士人对现实的政治态度也发生了变化,他们不再“愤而遁世”[10],而选择委运随化。刘峻的《山栖志》就是对以上“止足”思想的发展,他除了在文首表明自己“性其然”、“每思濯清濑,息椒丘,寤寐永怀,其来尚矣”,在文末更是营造出一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十式心灵雍乐的画卷渴求平淡宁静的“止足”思想昭然可见。“晚食当肉,无事为贵”、“不求於世,不忤於物”、“莫辨荣辱,匪知毁誉”、“浩荡天地之间,心无怵惕之警”、“岂与嵇生齿剑、扬子坠阁,较其优劣”……而这些都是外在的,更有深意的应该是在文中作者真正以审美的眼光来观察世界,用大量篇幅津津于山林、鸟兽、原隰、流霞等自然景物的铺写。
魏晋南北朝之际,隐逸逐渐成为社会的风气。江淹在仕途上的失意,使他产生过归隐的思想,《无为论》、《报袁叔明书》、《与交友论隐书》等都渗透着这种意识,有着非常世俗的一面。而刘峻生活在文坛风气已经发生变化的时代,“庄老告退,山水方滋”。在《山栖志》里,作者无心阐发玄理,而是全力模山范水,热情赞美自然,表达了颐养身心、随遇而安、明哲保身的思想,显得保守了许多。但在当时,刘峻急于摆脱案牍劳形的生活,彻底忘却宦海与俗世的烦恼,欲在明山秀水中寻找一份内心的宁静。这样,较之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无疑是进步了许多。
所要指出的是,尽管刘峻在现实中境遇坎坷,遭遇过众多的打击,但在《山栖志》一文中并没有表现出与现实政治剑拔弩张的关系。在《自序》中还称给他带来厄运的梁武帝萧衍为“命世英主”,在《辩命论》中也将自己遭遇的一切不公归于“命”,能够平静地接受眼前的一切,用“止足”思想慰藉自己疲惫的心灵。总的看来,《山栖志》属于“治世之音”中的“和谐音符”,因为只有在“治世之音”中隐逸文学才能得以流行。物质条件的相对丰厚,精神氛围的相对自由,对于隐逸都必不可少。梁武帝萧衍在位四十八年,梁朝政局相对稳定,这就为刘峻这样的士人的隐遁提供了条件。“隐遁作为一种人生理想固然很空灵超脱,但也常常包含了特定的政治理想的成分,这一点已经在许多山林文学、田园文学中得到验证了。”[11]与江淹相比,刘峻的境遇更为坎坷,他晚年隐居东阳,筑室讲学,体现的是更为绝意仕途的实际举动。
3.创作用语
在创作用语上,刘作与江作有很多相同处,如“敬通”、“交河”、“关西”、“金石”、“宇宙”、“自然”、“王孙”、“绸缪”、“丹墀”、“行藏”、“周流”、“轻尘”、“云锦”、“浊醪”、“青紫”、“耕织”、“金闺”、“雄才”、“豹变”、“异物”、“坎坷”、“天命”、“鬼神”、“祸福”、“絪緼”、“班荆”、“朱霞”、“亹亹”、“檐前”、“哲人”、“驰骛”、“江海”、“青春”、“琴瑟”、“金张”、“许史”、“巑岏”、“隐嶙”、“南楚”、“伯鸾”、“紫茎”、“红华”、“南中”、“青鸟”、“自少迄长”(江淹《自序》中为“自少及长”) ……,以上所列词语,是从刘峻存世不多的作品中找出并与江淹作品进行过比较的。据不完全统计,多达四十余处,从这些词语中,可以窥见他们在思想及创作上的相同之处。
三、结语
由以上论述可知,江淹与刘峻身世相近,早年失怙,生活都较为艰辛。因为复杂的社会原因及个性差异之故,他们的人生道路产生了巨大分野,江淹官运亨通,而刘峻潦倒终生。他们生活在南朝“贵族文学”争奇斗艳的时代,诗歌、骈文创作等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刘峻更有考订详审、博大精深的《世说新语注》,为后来注疏之圭臬;他们都有《自序》文传世,自叹身世,感时嗟卑,都曾对冯敬通之流的抑郁之士寄予深深的同情;他们在创作中都论及“天命”这一复杂的文学主题,且观点颇为相近;他们作品的感情基调与行文风格都可归于“急以怨”之列;他们都有强烈的儒家济世情怀,亦在历尽世事之后产生过归隐的思想;他们甚至在创作用语上表现出较多的相同之处……江淹、刘峻是南朝文苑的杰出代表,他们出色的文学才华是南朝文苑兴盛的见证。
南朝的文坛盛行摹拟之风,江淹是首推的“摹拟大家”、“江淹拟古享大名”[12]。他作有《杂体诗》三十首、《效阮公诗十五首》,拟古酷似前人,而在摹拟中又有所创新。而刘峻的《辩命论》、《广绝交论》等作品也可视为“摹拟”之作,《辩命论》在中国古代哲学、文学一贯谈命主题的基础上,尤其是在摹拟魏李康(萧远)《运命论》的基础上,对社会的黑暗与人情的丑恶作出辛辣的嘲讽。《广绝交论》的着眼点也是“感俗浇薄,慕尚敦笃”,为推演东汉朱穆的《绝交论》而作。两人均能在摹拟的同时进行创新,实属难能可贵。
注释:
[1]钱钟书:《管锥编(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406页。
[2][3][6][7][9]李长路,赵威:《江文通集汇注》,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3页,第327页,第3页,第9页,第121-127页。
[4]杨勇:《世说新语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1-32页。
[5][8]罗国威:《刘孝标集校注》,北京:学苑出版社,2003年版,第147-148页,第49-79页。
[10]汪春泓:《<文心雕龙>的传播与影响》,北京:学苑出版社,2002年版,第34-35页。
[11]覃召文,刘晟:《中国文学的政治情结》,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
[12]周勋初:《周勋初文集(3)》,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95-403页。
(张洛 连云港 江苏联合职业技术学院连云港财经分院 22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