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吴组缃的短篇小说《菉竹山房》,讲的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窥房”以满足畸变心理的故事。为了把这个故事叙述得引人入胜并达到批判封建礼教吃人本质的目的,同时又能收到良好的艺术效果,作者精心设计了叙述者,叙述视角也非常独特,同时在叙述时距方面很好地运用了概要、停顿等方式。
关键词:《菉竹山房》 叙述艺术 叙述者 叙述视角 叙述时距
小说是一种叙述艺术,“对现代读者而言,“小说‘怎么写’也许比‘写什么’更具诱惑力。”[1]
现代作家吴组缃的短篇小说《菉竹山房》,“是一篇比较特殊的小说,无论对于上世纪30年代的中国文坛,还是对于吴组缃本人的创作,这篇小说都应该算作一个例外。”[2]说它例外,是因为这篇小说“以‘为艺术’的实验姿态探索了作为文体的小说的叙述可能性”[3]。小说讲的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窥房”以满足畸变心理的故事。由于题材比较敏感,而要表现的“封建礼教扭曲人性”的主题又是当时很常见的,因此怎样才能叙述得不落俗套而又真实可信呢?作者在叙述方法上确实花了一番心思。
一
对于小说叙述者的设计,笔者认为作者考虑得很周密。如果用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叙述者来叙述这样一个故事,故事的真实性就会大打折扣,自然也就收不到预想的效果。那么,怎样才能把故事叙述得既引人入胜又能在思想上和艺术上都收到出人意料的效果呢?作者为此设计了这样的一个叙述者——作品中的一个主要人物,故事的见证人“我”——二姑姑的侄儿。作品通过“我”的亲身经历把二姑姑的故事告诉读者:我和新婚妻子阿圆因二姑姑捎来的信和妈妈的怂恿,到菉竹山房看望二姑姑,晚上睡在“邀月庐”,被长期受到人性压抑而变得性格古怪的二姑姑及其丫头兰花偷窥。因为“我”是这个故事的参与者、见证人,所以叙述起来丝丝入扣、真实感人,自然要比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叙述者好得多了。
当然,这个叙述者“我”是和作者分离的,这从小说后面的两行说明文字中可以看得出来:“朋友某君供给我这篇短文的材料,说是虽无意思,但颇有趣味,叫我写写看。我知道不会弄得好,果然,被我白白糟蹋了。”大概是不想让人误会吧,作者虽然没有发表自己的见解,但笔者认为,叙述人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对二姑姑的同情,其实也就是作者借叙述人之口表达的思想感情。
二
作者对于叙述视角也运用得很好。因为叙述人是故事中的一个主要人物,所以,小说中除了插叙进来的关于二姑姑年轻时代的故事是听长辈说的,其余发生的事都是通过“我”这个中心人物的内视角去观察的,这样就更有了真实感。比如,多年不见的二姑姑对侄儿的到来表现得异常高兴:
“她引我们进到内屋里,自己跚跚颤颤地到房里张罗果盘,吩咐丫头为我们打脸水”,“二姑姑跚跚颤颤地走来,拿着一顶蚊帐给我们看,说这是姑爹用的帐,是玻璃纱的;问我们怕不怕招凉。”
一方面表现了姑侄之间的亲情,另一方面也表现了二姑姑的寂寞,因为菉竹山房平时难得有客人来。对老人跚跚颤颤的进进出出,虽然叙述人没有流露多少感情,作者也不作任何议论,但读者读了,心里总会有酸酸的感觉,这是多么孤寂的一个老人哪。但她的孤寂,有谁能读得懂呢?在“我”的眼中,二姑姑有着“修长的身材,清癯白皙的脸庞,尖狭而凄清的眼睛”。她的故事“似一个旧传奇的仿本”,“有趣得如从线装书中看下来的一样”。读者通过“我”的眼光看到的二姑姑,是个美丽的女人,她年轻时的故事也很具传奇色彩。显然,“我”作为晚辈,无法走进二姑姑的内心,无法真正理解二姑姑的处境,而与二姑姑同一时代的那一群善于表现的快乐天真的老太太——“我”的大伯娘们更不会理解二姑姑内心的寂寞,甚至可能对二姑姑年轻时代的事嗤之以鼻。长期缺乏与人交流,二姑姑连“说话的语气,走路的步法”都变得“阴暗,凄苦,迟钝”,看来似乎心如死灰了。接下来通过“我”的眼光,观察到二姑姑主仆二人一系列的反常举动和言行:兰花捧着“邀月庐”墙上落下的壁虎,呓语似的念了一套怪话:“福公公,你让让房,有贵客要在这里住。”二姑姑看到阿圆惊惶不安的样子说:“不要紧。——这些房子,每年你姑爹回家时都打扫一次,停回,叫兰花再好好来收拾,福公公虎爷爷都会让出去的。”又说:“这间邀月庐是你姑爹最喜欢的地方;去年你姑爹回来,叫我把它修葺一下,你看看,里面还是新崭崭的。”至此,读者不但感到二姑姑主仆二人的反常,也感到了森森逼人的鬼气,感到了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气氛,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故事就在这种恐怖的气氛中一步步走向高潮,似乎“姑爹”的灵魂就要现形了。但是,接下来读者透过“我”的视线,看到的不是“姑爹”的魂灵,而是来窥房的两只“女鬼”——二姑姑主仆二人。原来,二姑姑并非真的心如死灰,她身上也有人性的欲望,但这种扭曲的人性,使读者的心怎么也轻松不起来,甚至比看到真正的“鬼”还要沉重百倍。
由于作品运用的是故事中人物的内视角,二姑姑的故事显得更加真实,也就更令人震撼,更发人深思。
三
从叙述时距看,作品成功运用了概要、停顿等叙述方式。
作品开头讲到二姑姑捎信来,让我和新婚妻子阿圆去她那里住一段时间。二姑姑是什么样的人啊?阿圆不知道,读者更不知道,作品必须要交代清楚。二姑姑的故事叙述起来会有一大箩筐,但很多东西与作品主线无多大关系,没必要长篇大论地详写,于是作者用概要的方法,只用两个自然段把最关键的一环——二姑姑年轻时代的故事叙述出来:心灵手巧的二姑姑怎样与叔祖的门生互相爱慕,在后花园私会被抓,后来书生死了,二姑姑殉情不成,被迫抱着书生的灵牌嫁到了菉竹山房。这样,既向读者交代清楚了二姑姑的背景,也为下面的故事打下铺垫,可谓一举两得。对于兰花的身世,作者也用这种方法交代:“她陪姑姑住守这所大屋子已二十多年,跟姑姑念诗念经,学姑姑绣蝴蝶,她自己说不要成家的。”寥寥几十个字,我们知道兰花才是二姑姑的知音,她是同情二姑姑的身世决定陪她一辈子才不出嫁的。这两处概要的叙述,让我们了解了二姑姑主仆二人畸形心态的根源。
出于表现主题的需要,对菉竹山房周围的环境及里面阴森的气氛,尘封的住房,作伴的生物,姑爹的魂灵等,笔者采用停顿的叙述方法进行了极力的渲染烘托。这是整篇作品的高潮,也是写得最精彩、让读者的神经绷得最紧的部分。如写菉竹山房周围的环境和外观:
“沿着荆溪的石堤走,走的七八里地,回环合抱的山峦渐渐拥挤,两岸葱翠古老的槐柳渐密,溪中黯赭色的大石渐多,哗哗的水激石块声越听越近。这段溪,渐不叫荆溪,而是叫响潭,响潭的两岸,槐树柳树榆树更多更老更葱茏,两面缝合,荫罩着乱喷白色水沫的河面,一缕太阳光也晒不下来。沿着响潭两岸的树林中,疏疏落落点缀着二十多座白垩瓦屋。西岸上,紧临着响潭,那座白屋分外大;梅花窗的围墙上面探露着一丛竹子。竹子一绿色的,一半已开了花,变成槁色。——这座村子便是金燕村,这座大屋便是二姑姑的家宅菉竹山房。”
多么美丽、多么迷人的景色!读者能想象住在里面的人会是个有着畸形变态心理的老太太吗?这段描述与下面的描述形成强烈的对比,说明二姑姑与外界的隔绝,与现代文明的格格不入,更反衬出封建礼教的灭绝人性。
那么,菉竹山房里面的情形又是怎样的呢?
“屋子高大,阴森,也是和姑姑的人相谐调的。石阶,地砖,柱础,甚至板壁上,都染涂着一层深深浅浅的暗绿,是苔尘。一种与陈腐的土木之气混合的霉气扑满鼻官。每一进屋的梁上都吊有淡黄色的燕子窝,有的已剥落,只留着痕迹;有的正孵着雏儿,叫得分外响。”
这里对菉竹山房的死寂与恐怖作了十分细致的描述,与上面外部环境的描述对比鲜明。这里的景色不再美丽、不再迷人,而是充满鬼气,这里的主人——二姑姑主仆两个——更是充满了鬼趣。不是吗?你听她们满口的“福公公”、“虎爷爷”、“青姑娘”、“姑爹”就知道了。当然,这还只是个铺垫,精彩的还在后头呢:
“谁知这天晚上,大雨复作,一盏三支灯草的豆油檠摇幌不定;远远正屋里二姑姑和兰花低幽地念着晚经,听来简直是‘秋坟鬼唱鲍家诗’;加以外面雨声虫声风弄竹声合奏起一支凄戾的交响曲,显得这周遭的确鬼气殊多。也不知是循着怎样的一个线索,很自然地便和阿圆谈起《聊斋》的故事来。谈一回,她越靠紧我一些,两眼只瞪着西墙上的《钟馗捉鬼图》,额上鼻上渐渐全渍着汗珠。钟馗手下按着的那个鬼,披着发,撕开血盆口,露出两支大獠牙,栩栩欲活。我偶然瞥一眼,也不由得一惊。这时觉得那钟馗,那恶鬼,姑姑和兰花,连同我们自己俩,都成了鬼故事中的人物了。”“不知辗转了多少时候,雨声渐止,月亮透过百叶窗,映照得满屋凄幽。一阵飒飒的风摇竹声后,突然听得窗外有脚步之声。声音虽然轻微,但是入耳十分清楚。”
这些描述将森森的鬼气推到了极致,令人毛骨悚然,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而就在这时,“我看门上——门上那个册叶小窗露着一个鬼脸,向我们张望;月光斜映,隔着玻璃纱帐看得分外明晰。说时迟,那时快。那个鬼脸一幌,就沉下去不见了。”说时迟,那时快,我拉开门,“门外是两个女鬼”——二姑姑主仆二人。
故事就在这里停住了,叙述人、作者都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但是,这样的叙述在艺术上却收到了出奇制胜的效果,在思想上更发人深思。它留给人的那种淡淡的凄美总也抹不去,二姑姑的影子总会在心头萦绕。读者由此会去探究造成二姑姑畸形心态的社会根源——万恶的扼杀人性的封建礼教。而对二姑姑主仆二人,读者不会谴责,更多的是深深的同情,并由此想到更多的宗法制度下的牺牲品。
注释:
[1]徐华:《幽美、凄悲的断片——<菉竹山房>的叙事解读》,中文自修,1994年,第21期。
[2][3]张永福:《去昧·去魅·返魅——从吴组缃小说<菉竹山房>说开去》,名作欣赏,2008年,第5期。
(杨永英 广东石油化工学院高州师范学院中文系 525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