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一生宦海浮沉,经受过许多不幸和打击。面对冷漠残酷的现实世界,他并未被世俗的祸福喜乐所拘牵。为了坚守自己的人格尊严、构建自己的精神家园,他处处表现出超然物外、放旷达观的文化性格。下面,笔者将从三个方面浅论苏轼文化性格的形成。
一、寄情山水
苏轼内心的苦闷孤寂是可以想见的,但他是个旷达乐观、随缘自适的人。他的朋友不理睬他,他可以寄情山水,从大自然中获得无穷乐趣,以此来求得心境的安适。苏轼把杭州作为自己的第二故乡,出任通判时写下了大量赞美杭州西湖的好诗。较为著名的有《饮湖上初情后雨》:“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作者完全陶醉在西湖秀丽的山水中。同时,杭州的自然山水和独特风景也引发了作者丰富的想象和萌动的诗意。“十分潋滟金樽凸,千杖铿敲羯鼓催。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有美堂暴雨》)笔者认为,作者能够寄情山水,从中寻求解脱,源于他对自然山水的独到见解。“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生,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共适。”(《前赤壁赋》)在作者看来,只有拥抱山水,投身自然之中,才能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同时大自然又像一个温柔的母亲,舒展开她的臂膀,熨平他痛苦的心灵。作者在诗歌中,经常表现出对淳朴自然、悠闲自在生活的向往。在《新城道中二首》里有这样的诗句:“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 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作者在黄州数年,为了排解内心的苦闷,常常在大自然中寻找寄托,以闲者自居,并以此自慰乃至自傲。《记承天夜游》中的“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便是这种思想感情的真实流露。他在给弟弟的一封信里说:“吾兄弟俱老矣,当以时自娱。世事万端,皆不足介意。所谓自娱者,亦非世俗之乐,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内,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吾作乐事也。”(《与子由弟书》)
二、向禅宗寻找解脱
“乌台诗案”有如晴天霹雳,使苏轼感受到了现实的无情和理想的破灭。在苏轼寄情山水的同时,他的信仰也从儒家思想向释道思想转变,寻找精神安慰和感情寄托。“早年便怀齐物志,微官敢有济时心”(《和柳子至过陈绝粮》),苏轼在早年读书求仕时读到《庄子》,叹曰:“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此书,得我心矣”。可见虽然他早年受严格的儒家教育,但天性中还有一份向往自由、渴望摆脱束缚的愿望,这或多或少影响苏轼中老年时的思想。随着仕途的不顺利,老庄思想逐渐占据了他的心灵,并且越来越深。在“乌台诗案”后,因早年家中的奉佛气氛和在杭州交识名僧等原因,他心中的禅宗思想日益滋长,自称居士以表示对佛门的倾心皈依。所以说,苏轼在人生道路上能以超然放旷的态度泰然处之,又与他从佛老思想中吸取精神养料密不可分。
在被贬黄州后,他的佛老思想急剧膨胀,认为人生的生死、穷达、进退相辅相依,以老庄的“齐生死、一毁誉”以及佛家的“万物皆幻、四大皆空”来解脱自己。《故南华长老重辨师逸事》中写道:“世人视身如金玉,不旋踵为粪土,至人反是。予以是知一切法以爱故坏,以舍故常在,岂不然哉!”他认为,不能把自身看得太重,不能被名利等欲望所羁绊。他在《过居》一诗中写道:“吾生本无待,俯仰了此生,念念自成劫,尘尘各有际,下观生物息,相吹灭等蚊蚋。”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有生有灭的,万物的生存也跟蚊蚋的呼吸一样毫无区别,那么一个人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样一想,也就没什么感叹悲伤的了。
在苏轼表现个人内心世界的诗词中,似乎始终贯穿着“人生如梦”这个主题。苏轼是个哲人,他似乎非常清醒地认识到时间与人事的关系,“人生如梦”、“世事如电”的诗词在他的作品中屡见不鲜。《百步洪二首》:“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作者从水的流逝抒写人生感慨,认为比起人生的短暂迅捷,百步洪的洪流更显得从容。“我坐乘化日夜逝,坐觉一念逾新罗。纷纷争夺醉梦里,岂信荆棘埋铜驼。觉来俯仰失千劫,回视此水殊委蛇。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只要你心无杂念,物我皆忘,那么时光急流,岁月急逝,洪涛险恶,又奈我何?在《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中也表现出对往事如烟、物是人非的感慨,“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春。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这是苏轼被逐黄州后寻春出郊,重游旧地时所作。黄州可谓是作者的痛苦之地,当作者要离开时,却抒发了对久居四年黄州的依恋之情。“桑下岂无三宿恋,尊前聊与一身归”,“投老江湖终不失,来时莫到故人非”(《别黄州》)。笔者认为,苏轼把黄州作为自己的福地,甚至打算将来回来居住的主要原因是佛老思想对他的深刻影响。即使是在作者改任汝州,“尤向君王得敝帐”之时,佛老思想依旧告诫他人生如梦、万事皆空,要清心寡欲,方能如脱钩之鱼,达到超尘拔俗的人生境界。
三、学佛老的目的:静与达
苏轼通过“寄情山水”、“从禅宗寻找解脱”,本可以真正泯灭烦恼和痛苦,按照佛老思想“物我皆忘,身心皆空”。但在苏词中,“人生如梦”的主题常伴随着深沉的慨叹,在禅宗思想那里并未找到真正的归宿。他谈禅而不佞佛,好道而不厌弃人生,在给朋友毕仲举的信中述说了自己信佛的目的,“佛书旧亦常看,但闭塞不能通其妙”(《答毕仲举书》)。由此可见,苏轼对于佛老思想采取的是现实主义态度,体现了一种新的人生追求,即求“静”、求“达”,这是一种高层次的人生境界。他虽然感慨“人生如梦”、“世事如电”,但他始终保持着对生活的热情,始终未脱根尘,这也是苏轼的可爱之处。正是这种“静”、“达”,超世俗、超功利的人生追求,使作者即使面对瞬息万变的仕途,不可预料的风风雨雨,始终能保持泰然处之的旷达气度。这方面的代表作《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手拄竹杖,脚穿芒鞋,这是苏轼遇雨时的形象,面对渐将降下的大雨,作者毫无惧色,“谁怕”是对眼前风雨的藐视。自然界风雨阴晴启示他,任何风雨都有止息之时,正如人生有祸福喜乐,悲欢离合一样,作者既不以风雨为忧也不以晚晴为喜。他认为只要自己有“一蓑风雨任平生”的胸襟和修养,那么外界的一切变化对他来说,都是“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无差别境界。苏轼中晚年的遭遇使他更加体会到宦海沉浮和人生多舛。他明白功名利禄、穷达祸福都是身外之物,不可豪夺,不能强求,来不喜去不悲。“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他甚至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夜归临皋》),他要回归大自然,被天地同化,与万物合一。苏轼的这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放旷的人生追求,也体现在他“尽人事,知天命”的独到见解上,在《墨妙亭记》中写道,“以为知天命,必尽人事,然后理足而无憾。物之有成必有坏,譬如人之有生必有死而国之有兴必有亡也。虽知其然,而君子之养身也,凡可以久生而缓死者无不用;其治国也,凡可以存存而救亡者无不为,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已。此之谓知命。”在这里,苏轼把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道家“超然物外,顺其自然”、佛家“物我皆忘,身心皆空”的思想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在复杂的矛盾冲突中得到精神的超脱和对现实的超越,融儒道释于一炉。这时,他终于找到了理想与现实、出世与入世的契合点。他在儒家思想中获得了政治生命的动力和勇气,又在佛老思想中找到了政治失意时不可或缺的心灵解脱,形成了超乎寻常的文化性格。
(高诗翔 江苏省扬中高级中学 212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