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对杨绛小说《洗澡》进行了解读、分析,认为《洗澡》的结构“形散神不散”。小说的背景是解放前的北京,一个叫做“文学研究社”的大院子。文章没有就“洗澡”运动写“洗澡”运动,而是从头说起,在国学专修社改建为文学研究社过程中,逐个推出各位专家,描述他们的阅历、脾性、成就甚至婚外恋。文章通过三个内涵深厚的小标题“采葑采菲”、“如匪浣衣”、“沧浪之水清兮”,把外表松散的故事情节连结起来,显示了作品的深刻主题:知识分子的人格修养。小说借助于三个标题,貌似脱节的情节找到了内在的统一性,深化了这个极为深刻的主题。
关键词:标题设喻 语境挪移 人性修养
《洗澡》的背景是解放初北京的一个叫做“文学研究社”的大院子。作者在“前言”中指出:这部小说写解放后知识分子第一次经受的思想改造——当时泛称“三反”,又称“脱裤子”,“割尾巴”。知识分子耳朵娇嫩,听不惯“脱裤子”的说法,因此改称“洗澡”,相当于西洋人所谓的“洗脑筋”。作者还声明:“写知识分子改造,就是写出他们改造以前的面貌,否则从何改起呢?凭什么要改呢?改了没有呢?”[1]作者果然没有就“洗澡”运动写“洗澡”运动,而是从头说起,在国学专修社改建为文学研究社过程中,逐个推出各位专家,叙写他们的阅历、脾性、成就甚至婚外恋。因此,这并非是为写运动而写《洗澡》,而是写知识分子的人性修养问题。
一、标题的设喻
人们常常借一个已经熟知的文化背景来烘托自己的作品,以期达到词句凝练而内涵丰富生动的效果。例如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单是书名,就使读者不能不联想到那位古代英雄如何离家在外打仗十年后,又漂泊十年克服种种艰险终于返回家园的事迹,不由自主地要在《尤利西斯》主人公的经历中寻找类比,进而使本来十分松散的小说结构从荷马史诗中获得一个框架。《洗澡》貌似松散的结构之中,贯穿着一条由《洗澡》中的三个小标题连结而成的非常紧密的逻辑线索。三个小标题分别是:“采葑采菲”、“如匪浣衣”、“沧浪之水清兮”。前两个取自《诗经》,后一个取自《孟子》。小说借助三个小标题,使小说的主题一步步深化,使一些表面上没有直接联系的情节结合成一个整体。
第一部题为“采葑采菲”,语出《邶风·谷风》。《谷风》写的是妇女被遗弃后的悲痛感情,反映了当时妇女社会地位的低下。《诗序》以为此类遗弃妻子的风俗是由统治者所造成的,所以说,“《谷风》,刺夫妇失道也,卫人化其上,淫于新昏而弃其旧室。夫妇离绝,国俗伤败焉。”[2]在诗的第一节里,这位弃妇在抱怨了丈夫动辄发怒后吟道:“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对这两句的理解,《正义》说:“言采葑菲之菜者,无以下体根茎之恶,并弃其叶。以兴为室家之法,无以其妻颜色之衰,并弃其德。”葑指蔓菁,亦称大头菜;菲即萝卜。这两种植物根叶均可食用,但味道以根部为佳。弃妇以葑菲之叶喻貌,以根喻德,讽喻那位有眼无珠的丈夫追求别的女郎,只重相貌却看不到女人最重要的价值于在她的德行。从《谷风》的上下文看,“采葑采菲”可以引申出以下两点:一、葑菲最有价值的部分被土掩埋,人的价值也同样深藏其内而不形诸其表,非有识之士而不得见。二、采集者占有选择的主动权,葑菲处于被选择的地位,当采集者不识葑菲的真正价值时,他会挑选徒有其表的叶子而冷落深藏于地下的根茎。
第二部题为“如匪浣衣”,语出《邶风·柏舟》。《柏舟》写的是女子在家庭生活中,遭遇到很多烦恼后尽情地控诉。《诗序》说:“柏舟,言仁而不遇也。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然而这首诗是一个卫国之臣因愤于群小当道,不遇于君而作。《柏舟》中最后四句是:“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意指“多少烦恼留心里,像衣服有斑点没法洗,静静地来想一想,没有翅膀远飞扬”[3]。这里较易看出“如匪浣衣”的内涵:主人公由于身处群小之中,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而抑郁不得志。
第三部题为“沧浪之水清兮”,这个句子源自一首古歌,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首古歌最早引用的是《孟子·离娄上》,也可在《楚辞·渔父》中找到。沧浪,水名;缨,古人系住冠帽的带子。孟子引用这首孺子歌,是来说明福祸皆由人之自取的道理。水清时可以洗帽带,水浊时可以洗脚,人是有选择余地的。如果在该选择的时候不选择,或者是一意孤行地用清水洗脚用浊水洗帽带,那么招来灾祸也是活该倒霉,谁也拯救不了。在《渔父》中,屈原被放逐之后,形容枯槁,表示宁可投身湘流葬死鱼腹也不愿沾污自己的清白,渔翁知道劝说无效,于是拍板高唱这首歌而去,比喻人的行为应该与客观现实相适应,也就是劝屈原隐退自全。“沧浪之水清兮”由于有了这双重的理解,因而它至少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否定性的,强调因不仁导致的自作自受;一是无可奈何的肯定,强调人不应与无法相拒的力量抗衡。
在对这三个小标题的语境进行了粗略的解读之后,下一步要做的就是完成标题的语境向正文语境的挪移。
二、语境的挪移
在第一部“采葑采菲”中,叙述者描述了两对失德的夫妻。第一对是余楠与宛英。他们的关系颇似《谷风》中那对夫妇,所不同的只是余楠弃宛英而追求胡小姐,却终因“拳头捏得紧”而为胡小姐所弃。第二对是许彦成与杜丽琳,在他们这里,杜是“采集者”而许是“葑菲”,但是“采葑采菲”并不能直接转换为两对夫妻的离心离德。故事开始时余楠的婚外恋早已结束,第一部中许彦成的婚外恋尚未开始,两对夫妻的关系均十分稳定,并不存在“采集者”的选择问题。因此,“采葑采菲”所暗示的有眼无珠的选择必须到两对夫妻之外去寻找。
第一部中与两对夫妻关系的线索并行的,是另一条比较松散的线索,即余楠、施妮娜与傅今私人关系的形成与稳固,以及余楠、施妮娜等人排挤姚宓和许彦成的开始。第四章与第五章的两次会议上,余楠与施妮娜非常活跃,第十一章里写了余楠“睦邻”以巴结傅今,并在客观上形成余楠与施妮娜的联盟。第十章写了为借“巴尔扎克的《红与黑》”大闹图书室的施妮娜竟当了图书室的副主任,第十二章写了余楠将任正主任。第一部结束时,全书最丑恶的两个人物已经开始在行政权力方面扩大自己的实力。他们之所以能这么青云直上,是因为余楠以自己的逢迎讨得了傅今的欢心,施妮娜凭借自己与傅今夫人江滔滔近乎同性恋的友谊被傅今视为左膀右臂。傅今的揽权与自私并非总是为余楠们撑腰,正因为如此,他不仅在许、姚之上,而且在余、施之上,扮演了一个采集者的角色。可惜他的选择并不成功,他选择了余楠等人花枝招展的叶子,忽略了姚宓等人充实的根基。正如宛英所叹的那样:“为什么姚小姐不当主任呢?……难道她还得让这个施妮娜来管她吗?”[4]
在这里,我们找到了“采葑采菲”与第一部的连接点,由于个人品德才智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群小利用当权者的私心掌握了权利,而贤士因不善逢迎受到冷落。第一部在写了两对夫妻婚姻生活不美满的同时,也描写了文学研究社任人唯亲的风气,从而暗示了许彦成与姚宓今后的坎坷。
完成了“采葑采菲”的语境转换之后,就比较容易找到“如匪浣衣”在第二部中的含义了。余楠、施妮娜的联盟在第二部中又吸收了姜敏,并且开始对姚宓发起进攻。第一回合是姜敏占有资料,由于许彦成的对策,她没能达到目的;第二个回合是姜敏试图制造姚宓的桃色新闻,因杜丽琳出面解围只好不了了之;第三回合是“汝南文”批判姚宓的草稿,因宛英釜底抽薪也只能作罢。与此同时,许彦成与姚宓不如意的爱情由萌发直至收场,使他们在忍受来自外部的干扰时还必须忍受内心的自我折磨。姚宓、许彦成乃至罗厚在第二部中的心境,正是《柏舟》中女主人公的心境,他们的忧郁源于无法摆脱势利小人所造成的排挤,以及自身的道德谴责。这种无可奈何的烦恼,恰是第二部标题与正文的连接点。
第三部“沧浪之水清兮”才进入小说的正题。一开始,前两部中的某些人物(如外文组包括姚宓在内的年轻人)在这一部中被抽象为一个整体——革命群众,镜头仅仅对准几个人物——丁宝桂、朱千里、余楠、杜丽琳、许彦成,真正描写的“浴客”是前四个。这四个人品行和修养不同,检讨的方式与内容也不同,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这就是他们均在“洗澡”时丧失了自尊与自爱,希图以“揭脓疮”或自打嘴巴的方式讨取作为政治压力符号的“革命群众”的欢心。对许彦成的“洗澡”描写只有六十几个字,却点出了他与他们的不同:他不打底稿也不结巴,说明他不像丁宝桂那样胆小和杜丽琳那样如临大敌;他没说自己是洋奴,说明他不像朱千里般扮小丑,也不像余楠般无限上纲。他“做完大家就拍手通过了”[5],说明他的自尊也获得了“革命群众”的尊重。
在前面分析“沧浪之水清兮”的语境时,曾涉及它具有咎由自取与顺应时势这两层意思。从第三部的正文当中,可发现这两层意思均得到了转换,但重点在前者。丁宝桂、朱千里、杜丽琳在“洗澡”过程中不同程度地扮演了小丑的角色,丁宝桂不自觉地变成看人脸色的孩子,朱千里演了出闹剧,杜丽琳违心地换了身她最讨厌的打扮,他们不自重就不会赢得别人的尊重。而余楠,尽管他在这场与现实生活脱节的运动中学会了如何把自己的丑恶变成谋取私利的资本,但他那一场“洗澡”毕竟也使他如“打伤的癞皮狗,趴在屋檐底下舔伤口。”[6]除余楠外,作者对其他三人均有同情,但作品仍然暗示,在道德修养及人性深度的层次上,他们所蒙受的耻辱不能归咎于别人,只能归咎于自己。许彦成作为一种参照,所起的就是这个作用。
第三部虽然没写许彦成“洗澡”的经过,但却几次写到许彦成对这次运动的看法和心态。在他与杜丽琳的几次交谈中,我们得知他认为这次运动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只是“白糟蹋了水”,因为“谁都相信自己是好人”[7],谁也不想触及灵魂。但是许彦成并不反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他只是认为这种改造不应采取运动的形式。认为归认为,许彦成毕竟无力与这场运动相对抗,何况他也不像三闾大夫那样坚信自己清白高尚。无形中他采取了渔父的态度,作了识时务的俊杰。不过他没有随波逐流,因为在这种人格受到考验的时刻,他并没有放弃人的尊严。
不妨把“采葑采菲”、“如匪浣衣”、“沧浪之水清兮”这三个标题连起来看,那么,从中可以发现一条逻辑性很强的线索,那就是知识分子的人格修养。无论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在非常的运动中,这都是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但小说的结尾告诉我们,它没有得到解决。借助于三个标题,小说貌似脱节的情节找到了内在的统一性,深化了这个极为深刻的主题。
三、正文的理解
《洗澡》是由一系列彼此之间并不直接相连的情节结构起来的。余楠虽然是作者刻画得最细致、最深刻的形象,但在作品中她都是在一个个互相不连结的场面出现,而出现在第一、二部与《尾声》中许彦成、姚宓两人的爱情故事,是书中最完整的故事,也是书中唯一一条相对连贯的线索。
余楠是一个主编,在婚姻生活中卑鄙、极端自私、野心勃勃,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宛英,生活上的任何事情宛英都如奴隶般地操劳着。余楠不安于现状,想抛弃宛英而追求胡小姐,但又不肯“撒漫使钱”,“拳头捏得太紧”,当胡小姐索取结婚信物时,竟拿与宛英结婚时别人送的田黄图章来充数,最终被胡小姐所弃。
余楠本来就是腐朽文化观念浸入骨髓,在国外混上一遭,添上些新毛病,人变得更精明,也更自私。余楠当初对解放后新研究社发来的聘请置之不理,待到出国不成,事已耽误,就赶快打个电文给研究社:“……信,谅早达。兹定于下月底摒挡行李,举家北上。”[8]创造性地挽回了局面。到社不久,他请傅今等“当权派”到家里吃个“便晚饭”,席间,傅夫人嘴吃油了,唇上褪了颜色,余楠忽然对老婆说:“宛英,你不是说,要把你那支变色唇膏送给傅太太吗?”[9]就去取了一支进口口红送上——宛英根本还不知道有这样一支唇膏。一次,许彦成提了个小建议,到傅今那里商量了一下,获得几个小组长的同意,事情就算妥了。没想到,第二天余楠一早来到办公室,请彦成坐下,然后郑重其事地对众人说:“昨天,我们四个小组在傅今同志家里开了一个小会,……制定了一些规章。今天我来向大家宣布一下。”[10]原来余楠是抢作了主席。机会主义者就是要善于抓住机会,此外,想往上爬还要敢于踏住别人的肩膀。姚宓辛辛苦苦整理了一份资料,来请余楠指正,他留下稿子,暗里勾通人写她的批判稿,采用匿名发表,然后再指使人捅给领导。他一旦摸清领导对批判稿不很欣赏,就采取第二个方案,借总结之机,在领导面前说起姚宓的那份资料,“好多人认为有原则错误,应该批判。”可是他个人认为,“已经肯定的成绩,不必再提,当作废品就完了”,这只怪小组长把关不严,不该打击年轻人的积极性,建议领导在适当的时候,向小组长指出她的职责就行,目前是团结至上,尽量消除可避免的矛盾。一席话说得领导改容相敬,他就此赢得领导的信任。
许、姚都是平凡的知识分子,他们的恋爱是古典式的,一个是解除了婚约的年轻女郎,一个是已经结婚并有了孩子的中年男人,两人同闹“初恋”,同演“人之初”。眉目传情中断,书中传柬泄漏,在老夫人(姚老太太)和贤惠而不缺妒意的夫人(杜丽琳)面前玩捉迷藏。最后,两人迫于道德、人性而分手。作者不仅对许、姚两人的外表造型讳莫如深,而且对两人爱情场面的描写,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两个人互相躲来躲去,并且共同躲着读者。
首先,姚宓和许彦成的外貌,读者并不能直接看到。只能通过作品中人物的眼睛去看姚宓,在第一部第四章里,余楠在会场上寻找据说“最标致”的姚小姐而不见;第七章里,先是通过杜丽琳充满妒意的女性目光看到姚宓只是“五官端正”,接着通过许彦成男性的目光看到姚宓的清秀甜美。第二部第十三章里,又通过心怀鬼胎的余楠的目光看到姚宓的端庄。作品对许彦成的描写则更少,首先第一部第四章里通过余楠的眼睛看到他“不中不西,随随便便”的装束,关于他的相貌,读者一概不知。其次,在第二部第十七章里,写的是许、姚在姚宓的书房中深谈。那是两人唯一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但这场谈话只以最后的定格出现,关于谈话的内容,读者和杜丽琳一样一无所知,因为都被关在姚宓书房的门外。再次,在第三部写老先生们“洗澡”时,对于许彦成的“洗澡”过程,作者仅用了六十几个字一笔带过。他讲了些什么,怎么讲的,作者没说,其他人物也没说。至于姚宓,在这一部里面作者对她几乎什么都没说。作者对主人公许、姚描写的缄默,使读者与许、姚之间产生了距离,无法完全进入他们的世界,只能当“局外人”,也使读者在无形中接近了许、姚以外的人。而余楠们的事情对读者是没有秘密的,读者轻易便走进了他们的世界。这就使读者把注意力平均分配到喜欢与讨厌的人物身上,从而避免了因为过分执著于许、姚的命运而忽略其他人的命运,防止了对正面人物的聚焦,从而了解到作者的用意:《洗澡》是要写一群知识分子的人性修养问题,从知识分子的天性(或人性)而非观念或政治意识上来理解现实的诸多矛盾。
注释:
[1][4][5][6][7][8][9][10]杨绛:《洗澡》,上海:三联书店,1993年版。
[2][3]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麦淑频 贵州师范大学 550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