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1年第8期 ID: 148618

  

《1Q84》,一次“反乌托邦”的华丽冒险

◇ 王玉洁 魏丽娜

  摘 要:村上春树的《1Q84》是“向《1984》致敬”的一本书,但是它是在怎样的基础和背景上重写“反乌托邦”这个命题的?它是如何展开这个命题的?对于这个命题它又做出了怎样的回答?这些就是本文所要探讨的问题。本文以文本细读的方式分析村上春树这部“反乌托邦”命题的小说,探讨其书写该命题的基础背景和方式方法。
  关键词:《1Q84》 反乌托邦 人文关怀
  
  二○○九年,《1Q84》(BOOK1)一经问世就受到至少是亚洲范围内的热烈追捧。日本媒体非常兴奋地说:“如此重大而复杂的题材,可视为日本文学在新千年的伟大开篇。”[1]他们所为之激动的“重大而复杂的题材”,笔者认为,表现出来就是“反乌托邦”的题材。那么村上春树是基于怎样的基础和背景去书写“反乌托邦”的主题的,又是如何在小说中加以表达的?
  一、冒险的基础和背景
  研读《1Q84》,可以轻易地发现小说本身提供了许多线索,在字里行间坦率地告诉读者:《1Q84》书写“反乌托邦”主题的文学史基础和现实背景是什么。考察这些之后我们会发现,村上信誓旦旦要写一部“综合小说”,是筹谋已久的。
  (一)文学史的基础
  乌托邦—反乌托邦这个褶子[2]在几部二十世纪著名的英国反乌托邦—预言小说中得以进一步展开。“反乌托邦”不是一个新话题,早有《我们》、《美丽新世界》、《1984》这三部代表作横亘在前。《1Q84》中也吸收了大量来自它们及其他作品的元素。文中人物常常直接谈论、探讨诸如《1984》、《卡拉马佐夫兄弟》、《金枝》[3]这样经典的深度作品。
  然而,文中人物时不时的探讨只是《1Q84》文学史基础表征的冰山一角。文中的反乌托邦组织“先驱”,从外部环境到内部结构,从物质生产到思想控制,都能显现出文学史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可以看作是一种故意为之的“摹仿”,一种为了说明相异性而故意先制造相似性关联的把戏。
  这个“先驱”公社位于山梨县的深山里,几乎与世隔绝,所以它的处境是相对独立的,这和《1984》里“大洋国”[4]基本是一致的。由深田保作为领袖,一人领导,这也和“老大哥”[5]的概念相类似。物质生产是一种原生态的农业生产,但它不是自产自销,而是积极地投入市场运作,并从中获利。这是村上结合日本国情的原创。在精神控制方面,由思想自由渐渐转向压制。这一点在所有的反乌托邦小说中都是鲜明的标志。
  深田保后来受到幽禁和控制的情节,和《动物农庄》中的情节非常类似。农场里的一头猪(Old Major[6]——这和“老大哥”的表述非常类似!)提出理论,而后发生革命。但是革命成功以后,猪们就围绕着领导权展开了内部分裂和斗争。
  (二)现实的背景
  除了在文学史上有坚实的基础以外,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村上也找到了非常充分的背景材料。这些素材都和社会主义国家息息相关。苏联的“大清洗运动”,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和红卫兵,《毛泽东语录》,日本以毛泽东为信仰的“赤军”和右翼人士等等,在《1Q84》中均有涉及。
  特别是“赤军”这一真实存在于日本历史上的力量。20世纪60年代,在世界范围内掀起的共产革命的浪潮吸引了很多青年。1960年,时任日相岸信介和时任美国国务卿霍特签订了《日美安保条约》。这个条约受到了大量工人和学生的抵制,染上了浓重的红色色彩,因而这一力量被称为“赤军”。这也就是《1Q84》中先驱公社的原型,更是其中激进派“黎明”的原型。
  对于“赤军”,不要说很多中国读者不熟悉,就是年轻的日本读者也未必熟悉那段历史。村上将这段历史作为全书最重要的组织的原型,恐怕也是对于人们淡忘历史的一个警醒。他也希望以自己的思考和讲述,引起社会对于那段历史的重新理解和思索。将这些历史事实纳入文本,有着非常重大的意义。这就表明,反乌托邦的社团乃至国家的确在我们现实世界中存在着。这对于读者的震撼是巨大的。
  另外,在《1Q84》中还有很多其他历史事件的影子,比如青豆是一位功力深厚的暗杀高手,Tamaru是日朝战争的遗孤,老夫人见过一战期间巴黎满城的伤兵。基于这些文学史基础和近现代历史背景,村上开始探寻反乌托邦的命题。
  二、挑战的展开
  作者首先运用了一个形式和内容相交叉的手段,那就是身份和角色的暗示。小说中出现了一系列乌托邦化的组织,以及不断试图反抗它们的人物。
  首先看文中的乌托邦组织,它们一半埋没在现实的沙土里,另一半却闪耀着不可思议的奇幻色彩。文中的组织不止先驱公社一个,着重描写的有先驱公社、“证人会”和麻袋的“暴力受害女性咨询室”;一笔带过的有独立后的激进派,即“黎明”组织。
  先驱公社在《1Q84》中有一条明晰的转变线索。它是一个从理想化的乌托邦公社,发展到后来的一个有严格控制思想的团体。
  一开始深田保所领导的“先驱”农场是自由民主的,甚至还是参与市场运作的:
  深田保摒弃了财产公有制。他虽然在政治上很激进,但同时也是个冷静的现实主义者。他追求的是更为松散的共同体。……与外部的交流也是自由的,思想教育、洗脑之类也几乎从未搞过。采用这样一种通风状态良好的自然体制,有助于提高生产效率,这是他在高岛塾时学到的。[7]
  这些证据都表明,一开始的“先驱”公社是一个理想主义的天堂。而后来,首先是更为激进的“分离派”的独立,然后是深田保夫妇的被人控制,这个公社“被高高的栅墙围绕起来,外人一律不得入内”,“简直像一个要塞。里面的人态度和表情都完全变了”。[8]通过这一系列事变,村上概括地说明了乌托邦的最后结局,乌托邦只是一种理想,也只能作为一个理想存在。正如罗伯特·诺奇克在《无政府、国家和乌托邦》中所说:“乌托邦还不是一个实现了这种框架的社会。……人们关于理想社会或美好社会的非帝王式梦想才能得以提出和实现。……这些梦想促进和激励创造出各种带有特殊可欲性质的特殊乌托邦。”[9]也就是说,乌托邦更多的是一种理想和期盼,一旦放置到现实中,它就会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特别是领导人的权力欲望,会使它最终走向坍塌。比如《1984》中最响亮的口号就是:“老大哥在看着你!”[10]上文提到的《动物农庄》中革命成功以后猪们对于权力的争夺,也是一个例证。只要乌托邦组织的领导者是人,就难以超越人类共有的自私性、主导欲而存在。
  但是村上春树不光光是重复这个已经被奥威尔发现的秘密,他说了个更大的秘密。他借书中的文化人类学学者戎野老师之口说:“老大哥已经没有戏了”。这一段真是鞭辟入里!
  乔治·奥威尔在《1984》里刻画了一个叫“老大哥”的独裁者。这固然是对极权主义的寓言化,而且老大哥这个词从那以后,就成了一个社会性的图标在发挥着作用。这是奥威尔的功劳。但到了这个现实中的1984年,老大哥已经变成了过度有名,一眼就能看穿的存在。假如此刻老大哥出现在这里,我们大概会指着他说:“当心呀,那家伙就是老大哥。”换句话说,在这个现实世界里,老大哥已经没有戏了。但取而代之的是小小人登场了。[11]
  所以“老大哥已经没有戏了”这句话并不是说专制统治行不通了,而是说一个人的独裁行不通了;而“小小人”的出现则是暗示今后能够控制人们的不是一个单一的“老大哥”,而是一个深入到每个人头脑里、虽然微小但力量无穷的“小小人”。
  换句话说,在资本主义全球化的今天,我们很容易指出某个政府专政,却不容易辨析那些交织在一起的霸权主义。我们很容易反对某个个人的暴政,或者说某个政党的暴政与专制,但是存在于人类集体记忆中的暴政和专制,是难以预防的。存在于人性中的自私和利己,控制与主导欲,也是不可能根除的。特别是当一种集体的暴政融入到群体的文化中,作为世代相传的精神共融体的时候,专制和暴政则在所难免了。
  《1Q84》中的“证人会”主要是出现在有关青豆的篇章里。在青豆的童年时期,她必须跟随信徒父母每家每户地宣传“证人会”。
  那是基督教的一个支派,宣扬末世论,热心地进行传教活动,对《圣经》上所写的,忠实地一一按照字意实行。比如“完全不赞成输血。……但据说坚持这样做,等到世界末日来临时,就可以作为上帝选中的子民幸存下去,能在至福的世界里生活千年。”[12]
  这个“证人会”和先驱公社有一点很类似,就是他们也有一个信仰的核心,称之为“尊主”,关于尊主还有一段贯穿全书的祷词:
  我们在天上的尊主,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免我们的罪。愿你为我们谦卑的进步赐福。阿门。[13]
  麻布的老夫人所开设的“暴力受害女性咨询室”也是出现在有关青豆的篇章里。老夫人由于女儿的惨死,在麻布开设了这么一个机构:
  她把这幢建筑略加修整,用作那些无处投奔的女子的庇护所。……她们住在这里,直到找到安身之处。眼前生活所需的日常用品一应俱全,还提供食品和替换衣物。她们相互帮助,过着一种集体生活。所需的费用由老夫人个人负担。[14]
  而对于那些施加暴力而法律又无法制裁的恶棍,老夫人采取的方法则是雇佣杀手青豆直接暗杀之:
  对于这种人,我们只能用某种形式请他们消失。某种绝不会引起世间关注的方法。[15]
  在这里,我们要格外注意:虽然老夫人办的这个受害妇女栖息处仿佛是一个乌托邦式的存在,但任何乌托邦都有奔向反面的可能性。如果正义的行为受到一己私欲的影响,乌托邦也会不复存在。
  所以村上经过整部小说的讨论告诉我们,在当下这个时代,不仅要警惕“老大哥”,更要警惕“小小人”;要防止独裁,更要对抗集体的暴政。读者一旦能理解村上的这层核心表达,就能够想清楚两个让人疑惑的问题:为什么在文中,村上对于代表“赤军”化身的激进派“分离派”(独立后叫“黎明”)轻描淡写,在几句新闻报道中就把他们一笔带过?以及为什么“领袖”一早就知道青豆要来杀他,他却听之任之?
  村上在文中以“赤军”作为背景,的确是要以浓厚的历史积淀引发人们思考。但正如他自己所说的:“现在是1Q84年,空气变了,风景变了,规则也变了。”以武力激烈抗争的赤军已经很难再走上历史舞台。所以,先驱公社的分裂就是一种伏笔,村上有意将激烈斗争和软性侵蚀分开,让激烈斗争在交火中迅速覆灭,而软性侵蚀、控制却得以长存,书中更是隐喻性地说:“‘先驱’变成了宗教法人的‘先驱’”,它们竟然取得了合法地位!读者一旦读懂这里,警钟自然长鸣。
  在理解了强硬的压迫早已行不通,思想钳制才是当今最大的专制后,领袖自杀式的献身也可以理解。在人人都是施暴者的集体暴政时代,死掉一个名义上的“领袖”根本无碍。领袖临死前对杀手青豆说,套用《金枝》里的概念,他只是个“聆听声音之人”,他做的所有事“是为了很好地维持生活在世间的人的意识和小小人发挥的力量之间的平衡。……如果没有了我,教团恐怕会失去向心力。但体系这东西一旦形成,就会拥有自己的生命”。思想控制的力量由此昭然若揭。
  三、结语
  《1Q84》是一部先破后立的作品。它无情地揭露了乌托邦社团的虚伪性,也警醒人们更严厉的专制是思想控制。但是它也给了人们光明的出口。在光怪陆离的1Q84年,在两个月亮的注视下,村上和我们探讨了两个问题:真正的自由和真正的拥有。在看着自己简单的衣橱时,青豆想衣物之类的外物,“这种东西其实不是真的需要”[16]。而后,她就自问了一句人人都该问一问自己的话:
  人获得自由,究竟意味着什么?青豆常常如此自问。难道就是从一个牢笼里巧妙地逃出来,其实只是置身于另一个更大的牢笼吗?[17]
  这个疑问非常契合反乌托邦的主题。人类在逃避自然野蛮的追逐中,组成了社会;在原始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都存在着阶级压迫的情况下,人类梦想着“桃花源”、“理想国”和“乌托邦”;然而,真正在现实中推行乌托邦时(当然有一部分是作家的想象和推演),事实却和想象大相径庭。苏联作为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原本肩负着实现乌托邦般的美丽新世界的使命,结果个人崇拜、专制统治、“大清洗运动”的阴霾却笼罩着这个肥皂泡,让它迅速地幻灭了。到底人们要怎样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才能真正拥有世界?人们的希望又该寄托何处?
  《1Q84》的两位主人公给了我们答案。青豆和天吾虽然有着不快乐的童年和压抑的现状,但是他们对于对方的思念,表明他们之间已经不仅仅是男女之间的好感,而是一种认为在世上还有唯一可依赖的人的欣慰,虽然只是在十岁那年出现过一瞬间,却贯穿了他们一生。他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着对方,即使没有找到,也坚守着这份对于对方的感情——与其说是爱恋,不如说是感激的感情。这不是局限于两个人之间的小爱,是一种面向人生和未来的大爱。真正拥有世界的方式,是情感的投入,是爱。除此之外,怎么样也无法真正拥抱这个世界,真正把握这个世界。任何外在的手段,如果没有感情的投入,只会让我们和事物的真实渐行渐远。而一旦人和人之间能建立这样相互信任、相互依靠的情感联系,人反而获得了自由。
  《1Q84》深入探讨了反乌托邦的命题,揭示了新时代背景下的乌托邦新形式。但《1Q84》的主旨与其说是批判乌托邦的虚伪性,不如说是真正关注人的生存状态,特别是精神境遇。最后再回到反乌托邦这个主题上,通过对两位主人公情感联系的肯定,表达了作者对未来社会的希冀:通过人与人关系的建立来建立理想世界,而非任何人为的组织。由此,村上完成了对于反乌托邦命题的探索和回答。
  
  (本文获“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系浙江省社科联课题“论麦尓维尔宗教思想的嬗变”阶段性成果,课题编号:2010N05。)
  
  注释:
  [1][7][8][11][12][13][14][15][16][17][日]村上春树著,施晓炜译:《1Q84》(BOOK1),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1页,第155页,第181页,第297页,第189页,第191页,第275-276页,第276页,第232页,第232页。
  [2][法]吉尔·德勒兹著,于奇智,杨洁译:《福柯褶子》,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3]这三本书分别出现于[日]村上春树著,施晓炜译:《1Q84》(BOOK1),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153页,《1Q84》(BOOK2),第171页,第168页。
  [4][5][10][英]乔治·奥威尔著,刘绍铭译:《1984》,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3页。
  [6][英]乔治·奥威尔著,李立玮译:《动物农庄》,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
  [9][美]罗伯特·诺奇克著,姚大志译:《无政府、国家和乌托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98页。
  参考文献:
  [1][日]村上春树著,施晓炜译.1Q84(BOOK1)[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0.
  [2]张德明.荒岛叙事:现代性展开的初始场景[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3):85.
  [3][俄]扎米亚京著,殷杲译.我们[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4][英]阿道斯·赫胥黎著,李黎译.美丽新世界[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7.
  [5][英]乔治·奥威尔著,刘绍铭译.1984[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
  [6][英]乔治·奥威尔著,李立玮译.动物农庄[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7]余亮.《1Q84》,打开平行世界的大门[M].书城,2010,(10):94.
  [8][日]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海边的卡夫卡[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9][加]玛格丽特·阿特伍德,韩忠华译.盲刺客[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10][美]罗伯特·诺奇克著,姚大志译.无政府、国家和乌托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398.
  [11][法]吉尔·德勒兹著,于奇智,杨洁译.福柯褶子[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1.
  
  
  (王玉洁,魏丽娜 浙江大学人文学院 310028)

《1Q84》,一次“反乌托邦”的华丽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