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现代中国的一批文学家对形而上的“人”的本质问题、人类存在的终极问题,以及人性的渊深问题等领域的深层探索、持久询问,是现代中国的一种重要的精神现象。其中,许地山从自身的生命体验和精神需要出发,对人的“存在”、人类存在的终极意义及人的超越性精神追求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思索。本文旨在论述许地山小说对人类个体生存困境的描述,以及如何深层次探寻造成这些困境的根源。
关键词:许地山 生存困境 困境渊源
《庄子·齐物论》中指出,实践主体一旦介入或参与人生就必然产生悲剧,同时也辩证地揭明了悲剧性的生成就在于“人欲”(自我实现的心理欲求)与物(既定的社会结构与秩序)的冲突,以及人欲得不到实现的痛苦与悲哀。如果从历史观的角度来看,这些困境仅仅是人的某种经历,某种遭遇,但如果从价值观的角度来看,由种种困境造成的苦难就成了一种可以清醒地意识到,但永远无法摆脱的存在的局限性与伤痛,而文学则是人类言说这种苦难的诗学方式。鲁迅“无日不处忧患之中”,俞平伯认为须臾般的生命中“又充满了无量无量的艰辛”,张爱玲说“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史铁生断定人“根本无法根除灾难和痛苦”,余华更是苦难不知疲惫的言说者……
人无时无刻不处于困境之中,而动乱的年代则会加剧这种困境。20世纪初的中国文明与灾难交织,一方面五四新文化运动给封闭落后的中国带来了文明的曙光,一方面兵祸连年,百姓承受了巨大的苦难,所以表现生存困境就成了那一时期中国文学题中的应有之义。不同作家从他们不同的人生感悟和创作意图出发,对人生困境做着不同的阐释。证之以历史和我们自身的经验就知道,人生困境有种种,造成困境的原因也有种种。但无论如何,困境最终由个体的生命来承担。作为文学研究会的发起成员,许地山自然把探寻的目光投注到个体生命上。
在他的小说中,展现了人的生存困境。人,首先是物质层面的人,生存是人的第一需要。而在20世纪初的中国,政治腐败,战乱频繁,经济凋敝,百姓流离失所。在这样的背景下,作家亲历或目睹了一幕幕人间悲剧,以人道主义的眼光和悲悯的情怀,展现了人的生存困境,表现了一种忧时伤世的情怀。
许地山曾把文学种类分为怡情与养性两种。养性文学是要把人性的受窘压的状态底下怎样挣扎的情形写出来。从中可以看出许地山对文学的社会功能的重视,对人性压迫现象的关注。
许地山的小说通过人物的悲苦命运折射动荡不安的中国社会。《换巢鸾凤》是以辛亥革命为背景,展现了社会大变革给主人公带来的悲剧性命运。清末阳江知县想把女儿和鸾许配给贵族子弟,和鸾却热恋囚徒出身的什长祖凤,私奔后上山落草。和鸾劝祖凤参加革命党,以谋正途。但辛亥革命后民军解散,祖凤只好再次上山,重新过起匪徒的生活,最终被那位贵家子弟所率领的军队剿灭,和鸾则葬身山崖。在《商人妇》、《枯杨生花》等小说中,间接展现了近代中国农村的经济萧条,许多人迫于生计被迫背井离乡,亲人们生离死别,这才有惜官的千里寻夫,云姑的一生守候。《黄昏后》描写了甲午海战失败后,关怀夫妇背负着国耻隐居一隅,妻子在郁郁中去世,留下两个幼小的女儿与关怀相依为命。
作者尤其关注女性的生存困境。五四时期,伴随着“人的自觉”和“自由、平等”的时代声浪,一代文化先驱将目光投向了处于封建社会长期压迫之下的女性弱势群体,关注他们的生存境遇和精神世界。一些男性思想家、文学家首先站出来对女性地位、女性权利、男女平等等问题进行探讨,客观上表现出对男权文化立场的偏离。许地山以超越自身性别的视角,突破了几千年来已定格了的男性文化视域、价值判断标准和思维特征,以现代知识分子的理性目光审视女性,思考女性问题。
妇女的社会地位低下,使她们在同样的生活背景下要承受更多的苦难,而她们的苦难人生也更能体现人的生存困境。最底层的社会地位,使她们的人生充满了凄风苦雨。《命命鸟》中的女主人公明敏,美丽、纯洁、善良,其父出于私利百般阻挠她的爱情,甚至不惜用蛊术这种下流手段破坏她的爱情。明敏和加陵最终在父权的威慑之下,投水殉情而死,如鲜花般的年轻生命就这样消逝了。《商人妇》是一篇描写弃妇遭遇的小说。女主人公惜官,拿出自己的积蓄,资助因赌博而破产的丈夫出洋谋生路。丈夫一去十年没有音信,惜官只好到新加坡寻找丈夫。本以为可以与丈夫团聚,没想到丈夫早已背弃自己,另娶了一位马来妇人。不仅如此,竟然狠着心肠把自己卖给一个印度商人。来到印度以后,又遭遇到大妇的欺凌。印度商人死后,惜官为避性命之忧,逃了出来。惜官两度遭弃,命运自然是苦不堪言。小说的最后,惜官最终无法回到故乡,只能在异国漂泊着。《缀网劳蛛》中的尚洁,因为怀着人道主义同情心为一个盗贼包扎伤口,竟被丈夫猜疑,被刺伤逐出家门。小说表现了那个社会夫权的至高无上,“公庭上没有女人说话的地位。”[1](P170)除此之外,作者还写了几个挣扎在父权、夫权阴影下的女性形象,如年轻守寡、老年孤苦的云姑(《枯杨生花》),恩爱夫妻被拆散的“祖母”等(《读〈芝兰与茉莉〉想及我的祖母》)。
在许地山笔下,人的生存困境常与爱情相关联,通过爱情悲剧来展示人生的悲剧。他的作品中,情与爱占有重要的地位,他说:“我自信我是有情人,虽不能知道爱情的神秘,却愿多多的描写爱情生活。我立愿尽此生,能写一篇爱情小说,便写一篇;能写十篇,便写十篇;能写百、千、亿、万篇,便写百、千、亿、万篇。”他一方面描写了爱情的美好,但更多的描写了爱情悲剧。正因为爱情非常美好,所以一旦因种种原因而破灭,则会给人带来无尽的痛苦。许地山在《命命鸟》、《换巢鸾凤》、《商人妇》、《缀网劳蛛》、《黄昏后》等小说和他的散文集《空山灵雨》中,用一个个事例向我们诠释了人类因爱而产生的痛苦:有无爱的婚姻给人带来到痛苦,如《缀网劳蛛》、《商人妇》等;有因爱而相思带来的痛苦,如《你为什么不来》、《爱的痛苦》、《银翎的使命》、《桥边》等;有相爱的人不得不别离的痛苦,如《七宝池上的相思》、《读〈芝兰与茉莉〉想及我的祖母》;有单恋的痛苦,如《慕》等;更有封建伦理而导致的爱情悲剧。在《命命鸟》中,加陵和敏明最后虽然“走入水里,好象新婚的男女携手入洞房那般自在”地走入了他们眼中的极乐世界,但是在现实中这无疑是一幕悲剧。两个豆蔻年华的人儿,因为父母的门第观念、封建思想,相爱而不能结合,最终只能以死亡而互相拥有,这无疑是一种重压下而产生的绝望的爱!在《读<芝兰与茉莉>因而想及我底祖母》中,“我”的祖母和“我”的祖父年轻时本来非常相爱,只是因为一点小过错,祖母就被祖父家的“家长”——大姐休回了娘家,而祖父慑于大姐的威严,一直不敢把祖母接回家中,至此,两个相爱的人被迫离别,在相思的煎熬中痛苦地生活。直到有一天,祖母因为多年的伤心抑郁而离开人世,只留下祖父在无尽的悲愤和懊恼中度完剩余的人生。所以,在许地山的小说中,总有一种“爱情苦”的无奈,这里面虽然有许地山由于失去爱妻而萌生的对爱情的无奈伤感以外,更多的是要借爱情来鞭挞旧的伦理观,展示人生的不如意。
作者在展示了人的生存困境同时,对造成困境的根源也做了阐释。作者以超然的智慧,看到人生困境起源于人自身的弱点。首先,人被异己力量(金钱、权势、贪欲、淫念、暴力欲)所控制,迷失了自我本性,精神扭曲而成非人。这些恶念,有的导致自身悲剧,有的则给他人带来苦难。许地山散文集《空山灵雨》里的许多文章,寄寓了他对异化现象的深沉思索,蕴含着返朴归真的价值追求。比如《三迁》就是一篇耐人寻味的人生寓言。作品写花嫂子有一个名叫阿同的孩子,她看到“阿同的父亲是因为念书念死的”,于是不让孩子入学;继而为了孩子的成长,从“街上”搬到“村庄”,又从“村庄”迁到“深山的洞”。作品荒诞的背后无疑隐藏着深刻的寓意:花嫂子追求的是生命的本真状态,她的一迁再迁,是对一切有害生命主体的文化行为与经验活动的不断逃离,体现了一种自觉地突破世俗财利的局限和束缚而寻找适性逍遥生活的超越性精神。《面具》则直接发出了感叹:“人面原不如那纸制的面具哟!”因为纸制的面具不懂得矫揉造作,人面却失去了自然无邪的本然状态。《空山灵雨》里的有些作品把人的生活与动物的生活进行比照,寄托着作者对人类文明的深刻思考。《蜜蜂和农人》中,蜜蜂辛勤、互助、逍遥、快乐,农人懒惰、自私、卑微、委琐;蜜蜂生活在自足自在的状态之下,经受了文明社会浸染的农人却丧失了生命的本真。与散文一样,小说也批判了这种异化现象。《命命鸟》中,敏明的父亲出于利己的目的,百般阻挠女儿的婚姻,甚至不惜用蛊术,最后把女儿推向了绝路。敏明的自杀,不仅看透了爱情的虚幻,实际上也看透了亲情的虚幻。《商人妇》中的荫桥为金钱而抛妻、卖妻,不仅把妻子推向绝境,也为人所不齿。《换巢鸾凤》祖凤为了一己贪念骗拐了和鸾,造成了和鸾的悲剧。《缀网劳蛛》中男主人公长孙可望的偏执狭隘,使尚洁与女儿骨肉离散,心灵上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其次,作家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冷漠。人与人之间是无法沟通的,即使最亲近的人之间。因隔膜、误解也造成了许多人间悲剧。《命命鸟》中,敏明与加陵是隔膜的,两人投水而死的目的并不完全一致。敏明是洞悟了人生虚伪与虚无的真相之后,决心要超脱生命的这一段历程,那么,加陵则主要是因为对更高生命质量和生命形态的追求,对宇宙万物乃至生命奥秘的执著探索,才选择了死亡的。《缀网劳蛛》中长孙可望刺伤并抛弃尚洁,其根源在于对尚洁的无端猜忌。正如尚洁所说:“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把真心拿出来给人家看;纵然能够拿出来,人家也看不明白。”[2](P163)《换巢鸾凤》中和鸾与祖凤的生活追求并不一致,最终也不能结合成一体。
作者认为困境一方面来自于人类自身,一方面来自于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在许地山的笔下,仿佛有一种个人无法左右、无法逆转的力量控制着人生,他们把这种力量归结为命运。也就是说在承认主观能动性的基础上对于一种客观存在的、人无法把握的、不可见力量的实事求是的承认。命运难测在作家的笔下首先表现为生死无常。人们受着生老病死等自然之力的压迫,“我们都是从渺茫中来,在渺茫中住,望渺茫中去。”[3](P159)命运的难测还表现为人无法预料到自己以后会遇到什么不幸、打击、挫折和磨难。即使知道也无从谋虑,更无法躲避,该来的总是要来的。生活并不会按照人的主观推想来前进,意外事变往往会无先兆的出现在人们的面前。小说《蝉》可以说是生命在劫难逃的寓言。蝉与不老松根的对比,是短暂与永恒、易老与不朽的对比,令人想到人与无限时空的对峙。蝉对未来的无知犹如人对命运的无知。《命命鸟》中敏明与加陵的爱情是多么美好,但个人的力量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于是敏明对现世产生了厌弃,寄希望于虚幻的世界。《商人妇》中的惜官同样难以掌握自己的命运,被弃被卖,最后流落他乡。《缀网劳蛛》中的尚洁更是把命运比作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破的蜘蛛网,无法重新选择,只能补缀。
生命的有限性、不可逆转性,往往导致了人生的残缺。因为不相信世间的圆满,看到生命的不可逆转性和个体生命的有限性,看到命运的不为人知与不受人意志控制的自在性,故而承认生命的不完全。所以在许地山的笔下描写了许多残缺的人生,多表现为爱情的破灭、家庭的残缺、婚姻的缺失。在以女性为主要表现对象的小说中,其配偶基本上呈现不在场的状态。《商人妇》中的惜官,先是与丈夫别离,然后是被弃被卖,第二个丈夫又死了,最后带着一个混血的儿子飘零在异国他乡。《缀网劳蛛》中的尚洁因误解被弃,虽然丈夫最终悔悟,但又放逐自己,始终不是一个团圆的结局。《枯杨生花》中的云姑,年轻守寡,唯一的儿子长大以后又长年在外,一生在寂寞和守候中度过。
总之,许地山在他的小说中关注的是个体生命在现世的生存困境,既有物质层面的生存艰难;也有因人自身局限性而导致的困境,如爱情的困扰、人性的异化;更有对冥冥中不可知力量——“命运”的追问。所以,在作家的笔下,由生存困境造成的“苦难”就成为本体论上的终极定位。
注释:
[1][2][3]许地山:《许地山经典》,北京:京华出版社,2004年版。
参考文献:
[1]张先飞.形而上的困惑与追问[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2]王盛.落华生新探[M].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
[3]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4]宋益乔.许地山传[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92.
(丁文英 枣庄职业学院基础部 277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