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历史上有关玄宗与杨妃故事的典故很多,许多已入诗词,或被创为词调,广为流传。“解语花”亦如是,由诗歌入笔记,由笔记入词调,由词调入歌妓舞女、红粉佳人,继而又入散曲、杂剧、小说,并且成为文字游戏的极佳词语,“解语花”经历了由唐至清的逐渐转变过程。在这一变化过程中“解语花”一直没有脱离它的出处——羞花美人杨妃,始终与美人相关联。
关键词:“解语花” 词调 流变 美人
自中晚唐以来,有关唐明皇和杨贵妃之间的情事见诸各种文学体裁中,诗歌、小说、词曲、野史、笔记杂录等中都有大量记载。这些记载中涉及的许多典故和称谓被历代文人所采纳,至今仍然沿用。“解语花”一词就是有代表性的一例。五代刘仁裕在《开元天宝遗事》中载:“帝与妃子共赏太液池千叶莲,指妃子谓左右曰:‘何如此解语花也?’”“解语花”因此而得名。
《开元天宝遗事》虽非信史,但有关“解语花”这一条目或许实有其事,并且当时可能在宫中或一部分文人中流传。因为天宝以后就有诗中出现“解语花”意象。《全唐诗》中收有唐代诗人李涉的《遇湖州妓宋态宜二首》,其二曰:“陵阳夜会使君筵,解语花枝出眼前。一从明月西沉海,不见嫦娥二十年。”诗人称湖州妓女宋氏为“解语花”,甚有他乡遇故知的感慨。据史载,李涉,唐宪宗时人,授太子通事舍人,后被贬谪陕川参军。文宗时,召为太学博士,复以事流放南方。以诗人特殊的身份,对“解语花”的故事应有所耳闻。从皇帝尊口说出来的“解语花”,并且以喻国母之尊的杨妃,竟然被诗人用来写妓女,或许有人会提出质疑。其实,这在唐诗中很常见。唐皇室血统发自胡族,唐朝又非常自由开放,没有为尊者讳的顾忌。所以宋人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感叹:“杨太真事,唐人吟咏至多,然类皆无礼。太真配至尊,岂可以儿女语渎之耶?”可见唐代文人在诗文中遣词造句还是很少忌讳的,特别是在涉及杨妃故事时表现得尤为突出。
唐五代是“解语花”一词的产生期,除了说杨妃,还很少在其它场合运用。但是这一情况到了宋代就发生了变化。北宋著名词人周邦彦将其制成词调,遂为广大文人习用,勾栏妓馆中亦能常见。《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附录》称:“[解语花]‘风销焰蜡’,此美成在荆南作,当与[齐天乐]同时,到处歌舞太平,京师尤为绝盛。” 周词如下:
风销焰蜡,露浥烘炉,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周邦彦创“解语花”词调时正流离他乡,词人通过对元宵节灯花夜市、人舞喧嚣场景的细致描绘衬托出异乡客旅的惆怅之情。同时,写到昔日都城的繁华,“千门如昼”“暗尘随马”,但是此时年光已去,今非昔比,不由生出败落凋零之感。整篇读来,虽为乐景,实写哀情。再联想到“解语花”一词的来源,让人不觉想到,开元天宝盛世时明皇与杨妃在宫中享受歌舞升平的美妙生活,“解语花”情浓,但一声鼙鼓迫使帝妃不得不出奔蜀地。这种盛衰的对比正如词人心灵的写照。此调一出,时人纷纷依调填词,《全宋词》中就收有秦观、陈允平、刘子寰、施岳、赵以夫、张艾、杨泽民、吴文英、张炎、周密等人的[解语花]词。此词也是周邦彦婉约词风格的代表作,周密在同调词题下有小注“[羽调·解语花],音韵婉丽,……”
当然,周邦彦以“解语花”创词调,也是循作词之旧习。《南濠诗话》中对此做过解释:“昔人词调,其命名多取古诗中语。如《蝶恋花》取梁简文诗‘翻阶蛱蝶恋花情’;《满庭芳》取柳柳州诗‘满庭芳草积’;……其间亦有不尽然者,如《风流子》出《文选》。刘良《文选注》曰:‘风流,言其风美之声流於天下。子者,男子之通称也。’《荔枝香》与《解语花》,一出《唐书》,一出《开元天宝遗事》。……即此观之,其馀可类推矣。”
“解语花”不仅因为词调而在文人中广为流传,而且由于词作与歌唱的渊源以及宋代文人与妓女的特殊关系,使得“解语花”词调常被文人用来赞扬妓女和侍妾。张炎的《解语花》词:“行歌趁月,唤酒延秋,多买莺莺笑。蕊枝娇小。浑无奈、一掬醉乡怀抱。筹花斗草。几曾放、好春闲了。芳意阑,可惜香心,一夜酸风扫。海上仙山缥缈。问玉环何事,苦无分晓。旧愁空杳。蓝桥路、深掩半庭斜照。余情暗恼。都缘是、那时年少。惊梦回、懒说相思,毕竟如今老。”词有小序曰:“吴子云家姬,号爱菊,善歌舞,忽有朝云之感,作此以寄。”可见词人在作词的时候还是会触景生情,不由想起玉环来。《本事词》中也载有南宋高宗时进士赵彦端的一端轶事:“赵彦端赠妓词”条,“赵彦端德庄,有《介庵词》,为宗室之秀。……居京口时,见其风轩月馆,名妓艳姬,倍於他所,人皆以君仙目之。因选其胜者十人,各赋[鹧鹕天]赠之。……王婉云:‘未有年光好破瓜。绿珠娇小翠鬟丫。清肌莹骨能香玉,艳质英姿解语花。钗插凤,鬓堆鸦。舞腰春柳受风斜。有时马上人争看,擘破红窗新绛纱。’” (《本事词·卷下·南宋辽金元》)张炎以“解语花”词赠家姬,王婉以“解语花”赞名妓,可见“解语花”此时已流传甚广矣。
宋代“解语花”的流传源于前所未有的时代文化氛围。宋词的兴盛是其前提,如果说周邦彦创[解语花]词调给“解语花”的传播带来了第一个机遇,那么词的歌唱功能又为“解语花”一词的俗化和普及提供了第二个重要条件。文人、词、妓三者之间总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宋代更是如此。宋代妓女有市妓、官妓和家妓,文人在外与市妓、官妓相交往,在家有家妓作陪,尽显文士风流。关于宋代家妓的繁荣,南宋周密《武林旧事》载:“两府两制,家中备有歌舞,官职稍如意,往往增制不已。”而其中许多妓女不仅与文人之间存在肉体上的联系,由于她们学养颇高,棋琴书画无不通晓,歌词作曲也能信手拈来,故与文人在心灵上能够得到沟通。晏几道在《小山词跋》中说得很明白:“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九,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人间。”
金元时期由于俗文学的大发展,“解语花”在沿袭宋代词调、表现妓女等方面之外又发生一变。《词苑萃编》有一条:“元好问小圣乐”,“都城外有万柳堂,廉野云置酒,招卢疏斋、赵松雪同饮。时歌妓解语花者,左手折荷花,右手执杯行酒,歌小圣乐词云:……此词载锦机集,盖元遗山预为制曲以教歌者也。”(卷十五)夏庭芝《青楼集》中也有“解语花”条:“(解语花),姓刘氏,尤长於慢词。廉野云招卢疏斋、赵松雪饮於京城外之万柳堂。刘左手持荷花,右手举杯,歌《骤雨打新荷》曲。诸公喜甚,赵即席赋诗云:‘万柳堂前数亩池,平铺云锦盖涟漪。主人自有沧洲趣,游女仍歌白雪词。手把荷花来劝酒,步随芳草云寻诗。谁知咫尺京城外,便有无穷万里思。’”两处记载实出于同一文人趣事。
金元时妓女之名直称“解语花”,可见其比宋代“解语花”的流传又前进了一步,应该说此时“解语花”已成为秦楼楚馆、歌词舞曲中的常用语。“解语花”在词的演变过程中被元曲作家所沿用,成为对美貌女子的夸语。如《词品》“白团扇歌”条载:“……元关汉卿尝见一从嫁媵婢,作一小令云:‘鬓鸦。脸霞。屈杀了、将陪嫁。规摹全似大人家。不在红娘下。巧笑迎人,文谈回话。真如解语花。若咱得他。倒了蒲桃架。’”(卷一)元杂剧贾仲明的《铁拐李度金童玉女》:“[雁儿落]赋新声咏乐府,歌古调达音律。是一朵没包弹娇柔解语花,是一块无瑕玷温润生香玉。”乔吉的《李太白匹配金钱记》:“[寄生草]他是一片生香玉,他是一枝解语花。则见他整云鬟掩映在荼蘼架,荡湘裙微显出凌波袜,露春纤笑捻香罗帕。那姐姐怕不待庞儿俊俏可人憎,知他那眉儿淡了教谁画。”
另外,通行本《红楼梦》第五回为“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其渊源仍然是“解语花”一词。《全元散曲》有汤舜民散曲《题情》:“生香玉碾就美容仪,回文锦攒成巧见识,解语花簇出春娇媚。佳人难再得,翠裘寒鸳侣分飞。花解语谁怜憔悴,锦回文难传信息,玉生香怎受狼籍。”此处汤舜民明确利用回文锦这一古诗体,将“解语花”和“花解语”与“回文锦”和“锦回文”相对。“解语花”遂亦有“花解语”之称,这是古代诗词中语言表达属对的需要。《红楼梦》回目中亦是为了将“花解语”与“玉生烟”相对。因此,“解语花”一词在元代又得一变。
历史上有关玄宗与杨妃故事的典故居多,许多已入诗词,或被创为词调,广为流传。“解语花”亦如是,由诗歌入笔记,由笔记入词调,由词调入歌妓舞女、红粉佳人,继而又入散曲、杂剧、小说,并且成为文字游戏的极佳词语,“解语花”经历了由唐至清的逐渐转变过程。在这一变化过程中“解语花”一直没有脱离它的出处——羞花美人杨妃,始终与美人相关联。所以张潮在《幽梦影》中说:“美人之胜于花者,解语也;花之胜于美人者,生香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香而取解语者也。”
(涂小丽 天津 南开大学文学院 30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