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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群艳 文选 ]   

析杜拉斯的“身体写作”

◇ 全群艳

  摘 要:杜拉斯认为作家的身体也参与他们的写作,并以自己的创作实践去贯彻这一原则,因此可以说杜拉斯的创作也属于女性的“身体写作”。杜拉斯认为身体是女性创作的源泉,是女性作家表达思想的媒介,她的身体写作打破了男权话语霸权,言说了女性真实的生命体验。
  关键词:杜拉斯 身体写作 男权话语
  
  身体美学的提倡者舒斯特曼说:“身体是对于欣赏而言基本的、不可替代的媒介。”[1]对身体感受的注重可以增进人的情感,因此建立身体美学是必要的。在这种哲学思潮影响下,法国女权主义者埃莱娜·西苏在《美杜莎的微笑》中指出:“妇女要通过描写身体来写就自己的历史,这种历史存在于所有浮出历史地表的光明之处,是与可见的父权制的历史阴影相随的历史。”[2]虽然杜拉斯并不承认自己是一位女权主义者,而且她的一些观点和女权主义者不同,但是读者会发现杜拉斯的写作在潜移默化中无疑受到了女权主义者和西方哲学家对身体美学提倡的影响。在书写女性的身体这一点上,杜拉斯在《作家的身体》一文中承认:“作家的身体也参与他们的写作。作家在他们所在之地,也会激发性欲。”[3]在和波尔特的谈话中她还说:“女人们不在欲望的地点写作,就不会写作,只会抄袭。”[4]杜拉斯的这些言论以及在创作中表现出的对身体叙事的关注充分说明杜拉斯的写作和西苏的“身体写作”理论是不谋而合的。
  
  一、身体是写作的源泉
  
  长久以来,让身体进入写作是文学最为关注的问题。而把写作看做生命中惟一重要的事的杜拉斯也认为对于女性作家来说要表现女性的一切,必须让身体也参与写作,从女性的欲望开始,只有这样才能写出真实的女性形象,建构女性作为审美主体、话语主体的身份。她曾在《被压制的创作》一文中指责男权社会的观念对女性创作的压抑,指出在自己的青年时代她的作品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她被“埋没在周围的男人的劝告之中”,但是她什么话也不听,却什么话都记住,以便反其道而行之。正如安娜·里奇所言:“若干个世纪以来,我们的文化只认可男性的经历而驳斥我们女性的经历和本能。我们的身体和头脑对我们自己却成了神秘的东西。”[5]杜拉斯说出了自己生活的真相,打破了父权制对女性的束缚,以反叛精神拆解了历史和传统赋予女性的不真实形象,动摇了深受推崇的男性写作的理性主义和菲勒斯中心主义的叙事,书写了女性真实的生命体验。杜拉斯的作品通过关注身体书写了女性的身体感受、身体欲望,揭示了女性被隐藏的生活真相,表达了女性被遮蔽的身体快感,使真实的女性形象浮出历史地表,开拓了女性写作的空间,打破了男性的话语霸权,张扬了女性的性别意识,建构了女性的主体地位。
  杜拉斯以身体作为写作的源泉,带着女性强烈的写作冲动,“一种在体内活出自我的欲望,对膨胀的身体的欲望,对语言、对血的欲望”[6],记载了自己生命的历史。在《河内》、《巨蟒》、《情人》、《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波尔多开出的列车》等作品中,杜拉斯都大胆展现了自己作为女性的身体感受以及自己作为女性的成长历程。《河内》是杜拉斯《物质生活》中的一篇文章,杜拉斯在那里真实地向读者透露了“不应当讲出的秘密”。“记忆是清楚的。我被人接触过,那似乎就是受到污辱,有失名誉。我才四岁。他十一岁半,还没有到青春期。他的那个小细棒还是柔和绵软的,他告诉我应该怎样做:我用手握着它。”[7]母亲曾经要求她把这事永远忘掉,但烙在生命中的故事对一个小女孩来说却无法忘记,杜拉斯在文章最后说事实上这件事和她同时成长长大,不曾离开她的心灵。而在《巨蟒》中杜拉斯则讲述了自己13岁时住在寄宿学校里的事情,“75岁的老处女巴尔贝小姐周日白天带我去看巨蟒吞噬活鸡,晚上半裸着身子给13岁的我展示自己寂寞的贞洁的身体。”巴尔贝小姐的悲剧影响着小女孩对异性的渴望,她经常站在阳台上对着殖民军士兵微笑,希望有人打手势让自己下去,并会带她离开。“当夜晚来临时,我便回到被怨恨的臭气污染了的楼内。真糟糕。我已经十三岁,我想如果现在还不能脱颖而出,就太晚了。一回到我的房里,我便将自己锁在里面,脱去上衣,照着镜子。我的乳房洁净,白皙。”[8]在这里杜拉斯叙述了自己成长过程中发生的恐怖的经历,以及这种经历对一个未能认识女性的生活的女孩的影响。而在《情人》、《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中杜拉斯则对发生在自己15岁半时的故事进行了讲述,这是一则她和中国富家子弟的爱情故事。“才15岁半。体形纤弱修长,几乎是瘦弱的,胸部平的和小孩的前胸一样,搽着浅红色脂粉,涂着口红。”[9]就是这样一个思想还未成熟的法国小姑娘却在和中国富家子弟邂逅后开始了肉体的接触,懂得了女性身体的快感:“强烈的快感使我闭上了眼睛。……就让肉体按照他的意愿那样去做,去寻求,去找,去拿,去取,很好,都好,没有多余的渣滓,一切渣滓都经过重新包装,一切都随着急水湍流裹挟而去,一切都在欲望的威力下被冲决。”[10]而在《物质生活》的另一篇文章《波尔多开出的列车》中杜拉斯则讲述了在自己16岁离开西贡回法国的列车上发生的事情,她的身体受到了一位男性的侵犯。“他的手摸到我身上。手显得惊慌不定,依然热热的,他害怕。”[11]在这些作品中,杜拉斯为读者讲述的是被社会认为不能讲的女性的身体的秘密,她揭示了女性生存的真相。正如西苏所言女性写作不压抑含蓄,它让未被说出的成为可能。尽管杜拉斯把这一切当成耻辱,她曾说自己的生活是一部配音差、剪辑差、表演差和调整差的影片,“由于各种原因,我整个一生都蒙上了耻辱。”[12]应当说上面这些被遮蔽的、被隐藏在内心的秘密就是属于她所谓的“耻辱”。但是作为作家的她最终以一种不做作的坦率把它们全部讲述出来了。她说她知道不是一切都属于写作的范围,知道不管是否愿意,写作都会在一些关上的门前停止,但她的看法却相反,知道写作会渗透一切。因此她通过写作释放了自己体内被压抑的情感。她说:“这样展示自己的作品,必须发疯才行。把自己置于书中,并把书卖掉。布洛涅林园的妓女虽然赤身裸体,却更知廉耻。写作还要下流。……如果你没有选择,你就得自然而然地这样做。”[13]正是以这种对男权社会的反叛精神,杜拉斯用自己的笔言说了自我的生命体验,展现了女性的生存真相。
  西苏说女性只有通过写她自己,返回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创作,潜意识的巨大源泉才会喷涌,才能把长久被压抑在社会底层的各种情绪,无法名状的东西,包括女性自身的身体给发掘出来。杜拉斯正是用身体写作解救、释放、宣泄了自己内心那些被男权文化认为应当隐瞒的女性生存真实,建构了真实的女性形象。
  
  二、身体是表达思想的媒介
  
  杜拉斯的写作以身体作为表达思想的媒介,故事的叙述依附于“激情的身体和身体的激情”。在她的作品中身体承载了一定的象征意义,身体和精神是不可分离的。
  《广岛之恋》中杜拉斯以身体作为中介讲述了一段爱情故事,表达了她的反战思想。作品中杜拉斯是这样展现两个性爱的躯体的:“不见她。也不见他。在他们的位置上,我们只看见两个局部的身躯——头部以下,腰围以上——在蠕动,这蠕动也许是在性爱,也许是在垂死挣扎;他们的躯体上布满了能致人死命的原子弹灰烬和露珠,以及性爱后的汗珠。”杜拉斯的这段身体描写和原子弹轰炸后的灾难场景交错出现,使得她笔下的身体描写承载了政治的含义。法国女演员的身体通过他者——日本男人而变得有感觉、有自我意识。法国女演员对邂逅的日本男人说:“我遇见了你。我记着你。这座城市原本就适合于爱情。你生来就适合于我的肉体。你是谁?你让我欲仙欲死。我渴望,渴望不忠,渴望通奸,渴望说谎和死亡。历来如此。我早就料到终有一天你会来到我的身边。我在一种冷静但极度的不耐中等着你。毁灭我。按你的意向扭曲我,让你之后的任何人再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如许的欲望。亲爱的,我们将单独在一起。长夜漫漫永无尽头。”[14]在广岛这座遭受战争蹂躏的城市里,战争的创伤触痛了女演员对往事的回忆,回忆把她引向曾经的青春岁月。二战时她爱上了一位年轻的德国士兵,但这是社会不允许的,最终他的德国恋人被自己的同胞开抢打死了,而她也被人们剃光了头关进了地窖。战争剥夺了这一对无辜的恋人的幸福。创伤使法国女人内心充满了初恋时的欲望,而日本男人的出现成了法国女演员的初恋情人——德国士兵的替代物。正如拉康所言:“对爱的要求总是绝对的,是决不可能实现的,对于得到认可的要求,它建立在婴儿对于最初的缺乏的意象之上。因此,产生于需要和要求之间的差异或缺乏之中的欲望,不是对这个或那个的欲望;简单说来,是在彻底的不满驱使之下的欲望,对于这种欲望来说,任何给予的东西都是一种替代物,一种‘想象的’因而是欺骗性的幻影。”[15]所以,日本男人在这里成了法国女人初恋欲望的替代物,他们之间产生的这段充满了激情的露水姻缘也是无望的爱情。因此日本男人才会对法国女人说:“是的,广岛就是我的名字。我们只到了这一步。而我们将永远停留在这一步。你的名字是纳维尔。法国的纳维尔。”这段耐人寻味的话蕴藉着无尽的内涵,无限的苍凉和人生的无奈。彼得·布鲁克斯说:“现代战争中的身体经验包括降格、贬值、损耗,它们严厉考验人类的承受能力。”[16]战争毁灭了一对年轻人的幸福,战争给人类带来了悲剧。杜拉斯让无辜的、快乐的身体和原子弹轰炸后的悲惨场景交织在一起,无声地控诉了战争的罪恶,人类的悲剧性命运也昭然若揭。作品中身体成了杜拉斯进行叙述的媒介,充当了表达欲望的工具,杜拉斯把战争看做是对身体的凌辱,在这里个人经验已经被战争给抹杀了,在战争的阴影里,人类的身体是微小的、脆弱的、遭受践踏的。沉重的身体承载着灾难,杜拉斯通过这一故事表达了一位女性作家对人类命运的深沉思考。
  对身体的关注很容易让人觉得是暴露肉体,但是杜拉斯的作品并不关注肉体本身,而是关注关于身体的一切,而且肉体永远连结着精神,承担着相应的思想负荷与审美意义,正如她所言:“文学是崇高的”[17]文学的崇高使命使得杜拉斯的身体写作不同于那些纯粹的肉体暴露和出卖隐私的身体写作,正如法国评论家皮埃尔·梅尔唐斯所言:“‘后杜拉斯派’的那些女权主义者无意识的,拙劣的模仿就像是一串赝品的珍珠项链,破坏了作家令人尊敬的形象。”[18]而中国90年代那些奉杜拉斯为圭臬的“躯体写作”的美女作家的拙劣的模仿也破坏了杜拉斯身体写作所具有的革命性意义,本文对杜拉斯身体写作的内涵做一分析的意义即在于此。
  (本文系湛江师范学院校级科研项目“杜拉斯作品的主题研究”,项目编号:QW0603)
  
  注释:
  [1][美]理查德·舒斯特曼:《生活即审美》,彭锋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92页。
  [2]张岩冰:《女权主义文论》,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85页。
  [3][7][11][法]杜拉斯:《物质生活》,王道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103页,第32页,第115页。
  [4][12][15][法]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尔:《杜拉斯传》,徐和谨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9年版,第209页,第235页,第24页。
  [5][美]约瑟芬·多诺万:《女权主义的知识分子传统》,赵育春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94页。
  [6][美]罗斯玛丽·帕特南·童:《女性主义思潮导论》,艾晓明等译,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95页。
  [8][法]杜拉斯:《巨蟒》,李末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76页。
  [9][10][法]杜拉斯:《情人》,王道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9页,第38页。
  [14][法]杜拉斯:《广岛之恋》,边芹,郑若麟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00页。
  [15][16][法]彼得·布鲁克斯:《身体活——现代叙述中的欲望对象》,朱生坚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323页,第316页。
  [17][18][法]杜拉斯:《写作》,曹德明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121页、第119页。
  
  (全群艳 广东省湛江师范学院人文学院 524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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