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分别从南宋至清末民初一些重要词评及词选对陈亮词评选的角度,论述陈亮抒“恢复之议”的词作在民初以前并不被认可,反而其“幽秀”沉郁之作《水龙吟·春恨(闹花深处层楼)》一直以来被认作佳什。由于这些评、选家多为于词学一道功力深湛的大家,故笔者据此得出实际上陈亮“豪放词”的艺术成就并不高的结论。
关键词:陈亮 《龙川词》 《水龙吟·春恨》
陈亮(1143—1194),字同甫,人称“龙川先生”,婺州永康(今浙江省永康市)人。曾“六达帝廷,上恢复中原之策”,使得“在廷交怒,以为狂怪”,其中就有著名的《中兴五论》。他与辛弃疾、朱熹、吕祖谦、叶适、陈傅良等有广泛的交往,尤其是和辛弃疾唱和《贺新郎》,与朱熹有“王霸义利”之辨,更广为人知。他几困场屋,也曾绝意科举,却最终在五十一岁时一举登科,并被宋光宗亲擢为状元,授“佥书建康军判官厅公事”, “未至官,病,一夕卒”。《宋史》卷四百三十六《儒林六》有传。
陈亮词今存七十四首,除出自《龙川文集》的三十首外,其他多为唐圭璋、夏承焘、姜书阁、邓广铭诸先生从《宋元三十一家词》《永乐大典》等文献中所辑得,以唐先生所辑最为完备,其他诸家皆从之。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以来,陈亮词研究一度成为陈亮研究的热点:有将他的词与辛弃疾、刘过的词作细致比较的,有从“用典”“咏物”“爱国”诸方面分别进行研究的等等,还出现了陈亮词研究的硕士学位论文。笔者在仔细研读这些论文后发现,尽管研究者对陈亮词的研究渐趋客观,其成果亦颇夥,但对其成就及其在词史上的地位等方面的评述,常有人云亦云之处。今人因为对陈亮主张北伐抗金等政治观点的认同,爱屋及乌,过分拔高了其词在文学史和词史上的地位。
陈亮尝于《与郑景元提干书》中云:
闲居无用心处,却欲为一世故旧朋友作近拍词三十阕,以创见于后来。本之以方言俚语,杂之以街谈巷歌,抟搦义理,劫剥经传,而卒归之曲子之律。可以奉百世英豪一笑,顾于今未能有为我击节者耳。[1]
可见他对自己的词作自视甚高,这和他在其他方面的自我期许是完全一致的。遗憾的是,大多数的“百世英豪”似乎并不看好他的词作,他的四卷长短句刊落泰半,到今天只剩下七十四首,引文中提到的“近拍词三十阕”也无从查考。看来,是非毁誉,并不是依据作者自己的一句空话就可以定夺的。
与陈亮同时代的叶适,基本直接漠视了陈亮的词作。稍后于陈亮的南宋目录学大家陈振孙也认为陈亮的词“极不工”[2]。可见二者对陈亮词成就的评价都是很低的。那么,南宋直至清末的其他学者对陈亮词的态度又如何呢?
清毛晋《汲古阁本龙川词跋》:“读至卷终,不作一妖语媚语,殆所称‘不受人怜’者欤?其《龙川词补跋》又云:‘余正喜同甫不作妖媚语。’”[3]这两句话常被研究者引用,以证明毛晋对陈亮词很赏识。实际上,毛晋是学者同时也是藏书家和刻书、贩书的商人,爱好广泛,口味颇杂,他的这句话,不能视作严肃的词评。反而我们从其“余正喜”一句的语气可推断出,他同时代的人对陈亮词的评价是不高的。
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载:
陈同甫豪气纵横,稼轩几为所挫。而龙川词一卷,合者寥寥,则去稼轩远矣。同甫《水调歌头》云:“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精警奇肆,几于握拳透爪,可作中兴露布读。就词论,则非高调。[4]
从“合者寥寥”、“去稼轩远矣”、“就词论,则非高调”可以看出,陈廷焯对陈亮词艺术成就的评价并不高,尽管他对陈亮的豪气有所钦佩。有些研究者常常只引用其中“精警奇肆,几于握拳透爪,可作中兴露布读”一句而隐去其他[5],以证明陈廷焯对陈亮词的评价很高,这是很不妥当的。
又,清冯煦《蒿庵词论》云:
龙川痛心北虏,亦屡见于辞,如《水调歌头》云:“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今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念奴娇》云:“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贺新郎》云:“举目江河休感涕,念有君如此何愁虏”,又:“涕出女吴成倒转,问鲁为齐弱何年月”,忠愤之气,随笔而出,并足唤醒当时聋聩,正不必论词之工拙也。[6]
这段话更是常被引用。实际上,冯煦也是钦佩陈亮的“忠愤之气”,“足唤醒当时聋聩”,至于词本身,是承认其不工的:“正不必论词之工拙也。”
另外,词学大家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对陈亮的词无一句评语,可谓漠视之至。
以上所引资料及论述表明,直至清末民初,严肃的词学论著几乎都认为陈亮词的艺术成就并不高,少数研究者只是因为欣赏陈亮的豪气,才偶一论及其词,但亦认同其词“不工”、“调不高”的事实。
另外,也有对陈亮词中的个别作品表示较高评价的。如清沈雄《古今词话·词评》有云:“陈同甫《水龙吟》一阕‘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可诵也。”[7]清王弈清等撰《历代词话》分别引《词苑》及周密《词评》对陈亮词的评价云:
陈同甫开拓万古之心胸,推倒一世之豪杰,而作词乃复幽秀。其《水龙吟》云:“闹花深处层楼……”(《词苑》)[8]
“东风荡漾轻云缕,……盖《虞美人》词也。陈龙川好谈天下大略,以气节自居,而词亦疏宕有致。(周密《词评》[9])
这些评语大都针对陈亮《水龙吟》一词而发,而其“幽秀”的评语,若让“自负经济之怀”的陈亮知道,实在会啼笑皆非。当然,陈亮的这首《水龙吟》确是佳构无疑,但并不是所谓“豪放”之作,反而沉郁顿挫,接近辛词和杜诗。
另外,南宋至清末民初的一些著名词选,也都很少选录陈亮的词。今略为列表如下:(见文末表一)
从表一可以看出,清末民初之前的历代选家几乎只认可陈亮的一首词即《水龙吟·春恨(闹花深处层楼)》。尽管这些选本或有出于个人喜好而有所偏颇,但是其代表一个时期的观点,是不容忽视的。萧鹏先生《群体的选择——唐宋人选词与词选通论》云:
无论编选者的最初动机是否在于存史,客观上它们(词选)都是一片历史,一段历史,一种词史模式。所有这些词选连缀成的词选史,又不仅仅是词学批评史的一部分,同时还是词史本身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词选是一种特殊的舆论形式,在保存历史的同时,它还执行淘汰的任务。……它是舆论形成的原因,同时也是舆论所影响的结果。[10]
可见,词选本身也可以视作一种文学批评,甚至词史,词选也代表了一个时期的舆论。据此,南宋直至民初这七八百年里,除《水龙吟·春恨》这首“幽秀”之作外,陈亮词的艺术成就是一直不被认可的。
另外,王兆鹏、刘尊明《历史的选择——宋代词人历史地位的分析[11]一文亦从考察“存词、版本、品评、研究、历代词选、当代词选”等角度,通过综合统计,得出辛弃疾、苏轼、周邦彦、姜夔、秦观、柳永、欧阳修、吴文英、李清照、晏几道等分列前十名,第30位之后依次有赵令峙、陈亮、陈克、朱淑真……康与之、卢祖皋等人,可见陈亮的词作几与三流词作家相等,与大家、名家之间的差距十分明显。又王兆鹏、郁玉英《宋词经典名篇的定量考察》[12]一文所列表中亦涉及陈亮的两首词,今节录此表如下:(见文末表二)
从所节表中可以看出,尽管《水调歌头(不见南师久)》一词的排名在《水龙吟(闹花深处层楼)》之上,但直至清末民初,无论选本还是评点、唱和,前者几乎默默无闻,而后者的部分数据几与位居第一的苏轼《念奴娇(大江东去)》一词相抗。《水调歌头(不见南师久)》排名在《水龙吟(闹花深处层楼)》之前的主要原因是今人对其评选、研究等各项数据所占权重明显占据优势。今人对《水调歌头(不见南师久)》的“发现”,多半是因为二十世纪中国遭受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使得无论普通知识分子还是国家意识形态都引此词为同调。
基于以上论述,笔者认为,从传统词学的观点来看,在深谙词道的词学大家的眼中,陈亮词的艺术成就主要体现在《水龙吟·春恨(闹花深处层楼)》这首并不“豪放”的词作上,而不体现在那些直接发表“恢复之议”的其他词作上。
注释:
[1]邓广铭:《邓广铭全集》第五卷《陈亮集(增订点校本)》,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08页。
[2][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八“龙川集四十卷外集四卷”条,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邓广铭,《邓广铭全集》第五卷《陈亮集(增订点校本)》,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466-467页。
[4][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24页。
[5]房日晰:《陈亮、刘过词之比较》,咸阳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6期。
[6][清]冯煦:《蒿庵词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66页。
[7][清]沈雄:《古今词话》,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002页,
[8][清]王弈清等撰:《历代词话》,见:《词话丛编》,第1239页。
[9][清]王弈清等撰:《历代词话》,见《词话丛编》,第1240页。
[10]萧鹏:《群体的选择——唐宋人选词与词选通论》,台北:文津出版社,中华民国八十一年(1992)版,第3-4页。
[11]王兆鹏,刘尊明:《历史的选择——宋代词人历史地位的分析》,文学遗产,1995年第4期。
[12]王兆鹏,郁玉英:《宋词经典名篇的定量考察》,文学评论,2008年第6期。
(胡善兵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210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