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国古代小说文本中有许多关于镜子的描写,著名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中也有魔镜描写。其中《凤仙》篇与《镜听》篇皆是写镜妙文。这两篇写镜的妙文同时也是一面特殊的镜子,折射出当时社会的历史真实和生活风貌。
关键词:《聊斋志异》 镜描写 《凤仙》 《镜听》
提起古代小说文本中有关镜子的描写,我们首先会想到被誉为“唐人小说开山之作”的王度的《古镜记》,它叙述了宝镜降妖伏魔的诸多传奇经历,堪称魏晋六朝以来镜子故事的集大成者。其次,我们会想到古代长篇小说的巅峰之作——曹雪芹的《红楼梦》,它的另一题名就是《风月宝鉴》,鉴,即是铜镜的古称,可见《红楼梦》也与镜子结下了不解之缘。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写贾瑞遭到凤姐的捉弄后,重病缠身,这时有位跛足道人送给他一个两面皆可照人、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的镜子,并嘱咐他“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此镜正照是勾魂摄魄的凤姐,反照是令人魂飞魄散的骷髅,隐含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玄机。
同样,《聊斋志异》中也有魔镜描写。《凤仙》篇叙写刘赤水聪明俊秀,因父母双亡,无人管束,于是在游荡中荒废了学业。有一天遇上狐女凤仙,并结为良缘。在三婿同聚的家宴上,凤仙的父亲以贫富为爱憎,取悦于富商之子丁郎,而怠慢了“家不中赀”的刘生,凤仙大为愤怒,演唱《破窑》一折,声泪俱下,以促使丈夫警醒。《破窑记》是一出戏名,元代的著名戏剧家王实甫创作《吕蒙正风雪破窑记》杂剧,写富家女刘月娥掷彩球,选中穷秀才吕蒙正为婿,被父亲赶出家门,夫妇同住破窑。最后,吕蒙正中了状元,父女始和好如初。此时,刘赤水的处境与中状元之前的吕蒙正极为相似,凤仙激励刘赤水要像吕蒙正一样卧薪尝胆,发愤苦读。她对刘生说:“君一丈夫,不能为床头人吐气耶?黄金屋自在书中,愿好为之。”为使刘赤水从儿女私情中彻底解脱出来,将全部身心投入到读书中去,她不惜忍受夫妻别离、伏处岩穴的痛苦。凤仙这一点与王实甫的另一名剧《西厢记》中的崔莺莺有所不同。当老夫人逼令张生赴京科考、长亭送别时,莺莺悲叹的是“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折鸳鸯在两下里”,期盼的是“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担忧的是张生的“停妻再娶妻”。莺莺珍重爱情,淡泊功名的性格跃然纸上。虽然凤仙注重功名与莺莺不羡富贵迥然相异,但从中皆可看出科举给双方的婚姻、家庭都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它不但使夫妻感情遭受到伤害,并且被扭曲变形,男女双方都感受到了那不堪承载的重负与压力,这一点又是相同的。
凤仙与刘生临别时,为激励丈夫上进,遂送给他一面魔镜,并再三叮嘱道:“欲见妾,当于书卷中觅之。不然,相见无期矣。”无所事事的刘生凝视铜镜,发现凤仙竟然背着身子站在镜中,就像站在离人百步以外的地方。当他闭门谢客,专心攻读后,则发现镜子里的凤仙忽然转过脸来,笑盈盈地望着自己。一个多月过去了,刘生读书的劲头逐渐松懈下来,再看镜子中凤仙的身影,则“惨然若涕”;隔日再看,则“背立如初”。这时他才领悟到,是凤仙为自己中断学业而生气了。于是又闭户研读,昼夜不辍;如此月余,镜中的凤仙方才转过身来,笑脸相迎。从此以后每次检验都很灵;每当荒废学业时,镜子里的凤仙就满面忧愁;一旦数日攻苦,镜中人就露出笑容。刘赤水天天都把镜子挂在面前,如同对待严厉的老师。经过凤仙“一颦也若被严诛,一笑也如膺上赏”的督促、鞭策,两年之后,刘赤水终于得以考中举人。此时刘生再揽镜观看,只见镜中人“画黛弯长,瓠犀微露,喜容可掬,宛在目前”。不久,凤仙即从镜中下来相见,一对苦命鸳鸯复得团聚,“床头人”终究以“分苦”的悲怨换来了两人“共甘”的欢笑。
从上面的描述可以看出,这面能现凤仙“戚”、“笑”两种形象的镜子的法力是何等巨大,竟然使刘生这位放浪形骸的典型浪子,也最终回头是岸,降服于以凤仙为代表的社会规范,走上了功名仕途之路。魔镜之魔,其实是科举之魔。不仅封建士子对科举功名梦寐以求、趋之若鹜,即使凤仙这样的清白女儿、可人狐仙也未能免俗,对此亦是念念不忘、耿耿于怀,实在是可悲可叹!同时还可看出,作品中的凤仙(无论是魔镜内外)实际上充当的是社会代言人的角色,她的喜怒哀乐就是社会众生的喜怒哀乐,她的价值选择也就是时代风尚的价值选择。这其中当然也蕴含着作者蒲松龄在历经科举坎坷、体悟世态炎凉后的无限辛酸与喟叹。所以蒲翁在叙述完这一故事之后,仍觉意犹未尽,又在“异史氏”中大发感慨:
嗟乎!冷暖之态,仙凡固无殊哉!少不努力,老大徒伤。惜无好胜佳人,作镜影徒悲笑耳。吾愿恒河沙数仙人,并遣娇女婚嫁人间,则贫穷海中,少苦众生矣。
除《凤仙》篇外,《聊斋志异》还有一篇写镜妙文,就是《镜听》。镜听,也称“镜卜”,是古人于除夕或岁首之际占卜吉凶之术。具体方法是,问卜者于除夕持镜向灶神祷告,然后怀镜胸前,以出门后听到的第一句言语,来预卜来年的休咎祸福。这本来是一种带有迷信色彩的活动,蒲松龄却用它来写科举制度对家庭生活的影响,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妙用。
《镜听》写益都郑氏兄弟,都是读书能文之人。大郑出名很早,父母都非常偏爱他,又因为他的缘故而爱屋及乌,对大郑媳妇也另眼相看;二郑则落魄潦倒,不怎么讨父母的欢心,于是也牵连到二郑媳妇遭受冷遇。二郑媳妇因备受冷落,就埋怨丈夫:“等男子耳,何遂不能为妻子争气?”于是就与丈夫分居另宿。由此可见,科举功名影响所及,不仅遍及世风人情的各个角落,成为当时社会的一大“公害”,而且业已渗透到最为人所重视的家庭关系的方方面面。只因考中与否,成名早晚,父母的态度就迥然有别,其冷暖爱憎,不仅施于参加考试的儿子,而且因子及妇。这里哪还有什么骨肉亲情,有的只是出乎常理的势利与浇薄世风。
二郑在这种环境的刺激下,遂发奋努力,竭尽心思钻研学问,也渐渐有了名气。父母对待他也稍微好了些,但始终不如大郑。二郑之妻望夫成名心切,正逢乡试大比之年,便暗暗在除夕之夜用镜听之术来占卜。她怀揣镜子出门,看见有两个人刚起来在互相推搡游戏,其中一人说:“侬也凉凉去!”她回来后,不知是吉是凶,也就把这事暂且搁置一边。乡试之后,时值盛暑,酷热难熬,两妇均在厨下炊饭饷耕,忽报老大中举,婆婆便立即入厨对大郑媳妇说:“大男中式矣!侬可凉凉去。”二郑媳妇虽忿恻难平,却因丈夫不争气而只能饮泣苦熬。随即二郑捷报传来,不等婆婆来唤,她把擀饼杖用力一摔,站了起来,说:“侬也凉凉去!”欢快之情,不平之气,倾泻而出。这句话本是她内心感情的激发,不觉脱口而出;后来一想,才知道是镜听占卜的应验。
从上面两篇写镜的妙文可以看出,两者虽然一是写人狐之恋,偏重于浪漫性;一是写家庭纠葛,侧重于纪实性,但在主题表达上却呈现出惊人的相似。两篇小说不仅都设置了妻子激励丈夫苦读,丈夫为床头人吐气的情节,而且通过这些雷同化的情节,形象化地昭示出科举制度已经毒化了寻常人家的家庭气氛,功名富贵左右着封建家庭的人际关系的社会现实。对此我们不禁要发问,为什么会产生这一社会怪现状呢?其实,蒲松龄所揭露的这一问题正是当时整个时代心理的折光。明清时期,科举几乎成为文人仕进的唯一通道。科举的成败往往是决定士子及其家族命运的关键。对幸运者来说,它是通天塔,由此身价倍增,踏上锦绣前程,其家庭成员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对失败者而言,它是鬼门关,从此一文不值,终生穷困潦倒,其家庭成员在社会上也备受歧视冷遇。科举已为士子一身一家声名利禄之所系,得失之间如天上人间一霎分,故科场上的得失往往成为士人家庭悲喜剧的轴心。在科场魔棒的指挥下和科考的长久煎熬中,士人及其家人的感情和人格都不可避免地被“玷污”、被异化了。《凤仙》、《镜听》就是从家庭关系这一特定视角透视了科举制度所造成的人情浅薄与世态炎凉。就此意义而言,这两篇写镜的妙文同时也是一面特殊的镜子,折射出当时社会的历史真实和生活风貌。
参考文献:
[1]蒲松龄.聊斋志异[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2]宋华伟.接受视野中的《聊斋志异》[D].山东师范大学,2008.
[3]杨桂婵.《聊斋志异》的艺术成就与道教神仙信仰论析[J].十堰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4,(01).
[4]于天池.中国的恐怖小说与《聊斋志异》的恐怖审美情趣[J].文学遗产,2002,(06).
[5]朱世民.浅探《聊斋志异》创作心态的复杂性[J].菏泽师范专科学校学报,1997,(01).
[6]马进军.《聊斋志异》的艺术性探讨[J].雁北师院学报,1997,(03).
[7]黄洽.叙事达意与通灵传神——由“俗人行雨”看唐传奇到《聊斋志异》的创作发展[J].蒲松龄研究,1998,(02).
[8]张振军.化腐朽为神奇:从《聊斋志异》看宗教故事的艺术变形[J].辽宁师范大学学报,1996,(02).
[9]李志孝.男权社会的女性生命本相——论《聊斋志异》的妇女形象[J].蒲松龄研究,1998,(03).
(聂淳 曲阜师范大学图书馆 273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