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1年第12期 ID: 156327

[ 李汉荣 文选 ]   

记忆光线

◇ 李汉荣

   天文学家的一生,是单相思的一生,他们苦苦思慕、追寻、凝视着遥远的天体,而那些他们远在天上的“恋人”却浑然不觉。既不眉目传情,也不摇手拒绝。但他们依然固执地捕捉她们的细微信息,一缕微光,一点脉冲,一丝烟云,都令他们兴奋、迷狂,好像恋人有了微妙的暗示。也许他们中的不少人,用一生的激情和精力,孜孜以求、苦苦眷恋的那个偶像级天体,仅仅是从一百多亿光年以外传来的光线,很可能,经过一百多亿年的太空穿越,光线到达地球时,那天体早已毁灭了,这位痴心人看见的,只是恋人的遗像。
   天文学家的单相思苦恋,是有点悲壮的意味了。但是细想来,我们人类的一切崇高的精神活动也都有点单相思的悲壮意味。读屈原的诗,我们被他的高洁情怀所感染,但谁见过屈原?屈原早已沉淀成历史长河深处的贵金属,我们感受到的是从语言的云层里辐射而来的诗人灵魂的光线;读《红楼梦》,我们会为黛玉及那些纯洁女子的不幸命运洒一掬同情之泪,但我们无一人到过大观园,无一人见过林黛玉,那感动我们、洗礼我们的,是从时间那边、文字深处传来的美好生命陨落的血泪之光;翻雪山、过草地的万里长征壮举,是何等感天动地,但我们听到那故事的时候,无数英雄们已经走进历史的壁画和浮雕,那让我们热血沸腾、情怀壮烈的正是那穿透历史烟雨的强大记忆光线。
   我们总是在正在穿越的这段时间里,这段生活里,接受着此刻太阳的照耀,同时回望和远眺那笼罩我们的历史苍穹,它已成为我们生存和心灵的深远背景和强大磁场。那穿越层层烟云抵达我们的精神光线,也如此时的阳光一样,照耀着我们,增加着我们的精神钙质,扩大着我们的心灵幅员,且由于它携带着更多的记忆密码,它更激起我们对一种崇高生命境界的缅怀、追慕和敬仰。
   这样说来,貌似单相思的苦恋和热恋,其实也并不只是单相思,当对方足够美好、伟大和可爱,你将她视为追慕的女神和偶像时,她就会调动你全部的生命激情和美好襟怀,去在精神上接近她,力求达到与她的美好、伟大与可爱对称的生命境界。那么,被你追慕着的远方的那个光源,无论是一个女神、一个英雄,或一个天体,她都已经进入了你的生命和精神,参与和塑造了你的成长,成为你心路历程的一部分。
   为什么锁定的必须是一个具体的目标,并且一定要得到和占有?否则,就一律叫做“单相思”?就叫“发神经”?就叫空想?这样的逻辑符合动物生存的自然法则,却只是关于人的心灵生活的最低定义,甚至是矮化人生境界的扭曲性定义。动物绝不做无用功,绝不自作多情,绝不会去为没有结果和实效的“单相思”犯傻。狗只为具体的骨头而战,狼绝不会为抽象的主义远征,猫也不会产生一丝一毫的形而上冲动去追问生命和宇宙的终极之谜,猫追逐和锁定的,永远是一只或一群行迹可见、美味可餐的具体的老鼠。
   只有人才会去单相思,才会去仰慕、追忆和缅怀,只有人群里才会产生天文学家,产生幻想家和圣徒,只有人才会怀着激情和信仰去仰望星空。而狼群和猴群里,偶尔也会有猴王或狼王斜目瞅一眼天空,但那不是仰望星空,不是对上帝或宇宙的起源发生了兴趣,不是有了美好的单相思,它们仅仅是观察此时是否该伸出利爪,是否该下口了。
   我们总是缅怀和追忆那逝去的一切,我们总是发思古之幽情,我们总想挽留流逝的时光。诗人普希金说:那逝去的一切,都将变成美好的记忆;诗人华兹华斯说:诗是在沉静中回忆过来的情绪;诗人李商隐说: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是在回忆;诗人白居易说: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这依然是在回忆。而所有的回忆都是单相思。所有的单相思也将变成回忆。
   照耀万物生长的只有一个太阳,而构成我们生命背景并照耀我们精神宇宙的,则是亿万个太阳亿万个星辰亿万条星河,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在千万、亿万光年之外。可以说,正是宇宙的过去之光、历史之光、记忆之光在环绕、笼罩和照耀着我们。
   其实,宇宙就是一场漫长的回忆。
   天文学家就是在宇宙的沧海里打捞记忆线索的人。
   我们难道不是在历史的沧海里打捞记忆线索的人?
   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的生存方式,其实都带着天文学的属性。
   我们被时间深处的记忆光线缠绕着照耀着,同时,我们也将变成记忆的光线,去缠绕和照耀后来的心灵,后来的人生。
  
  (选自《散文》2011年第10期)

记忆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