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乌鸦》(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0.8)是迟子建的新作,相对于先前的创作,这部小说显得更加老辣更加从容,在思想的考辩与结构上特色也很明显。这部小说的内容是叙述1910年哈尔滨鼠疫大爆发时期的社会历史惨状。小说对鼠疫爆发时社会各色人等的生活、人生体验做出了全面的反映与表现。反映鼠疫、霍乱等瘟疫是西方小说重要题材。加缪的《鼠疫》、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等,都反映了人类面临灾难时期的社会现状和个人生存状态。虽然《鼠疫》和《霍乱时期的爱情》所表现的灾难有所不同,但是,二者的结构却基本一致,都是围绕主人公的人生体验和社会活动为线索,展开社会生活画卷与众生形态。不过,《白雪乌鸦》与《鼠疫》和《霍乱时期的爱情》在结构上差异却非常明显。为了全景式反映社会生活,《白雪乌鸦》摈弃了西方小说围绕主人公展开的叙事结构,而采取了《水浒传》的联缀性结构。《水浒传》虽然内容庞杂,但是结构却十分紧凑。一部《水浒传》可以看做是林冲、鲁智深、李逵、武松、宋江、卢俊义、杨志等人的传记联缀。《水浒传》的联缀性纪传体结构,已有许多学者有过论述,在此不再赘述。《白雪乌鸦》也是比较完整地叙述了多人的人生经历,小说中这些人物的人生“传记”在鼠疫来临之后,显露出百态,表现了命运的诡异与人性的特异,从而集中地表现了这些人物在鼠疫爆发时期的复杂人性状态。
《白雪乌鸦》以王春申、翟役生、翟芳桂、纪永和、周耀祖、傅百川、秦八碗、伍连德等人的人生经历,编织起了小说的故事经纬。王春申是一个无法左右自己人生的小人物。他开着三铺炕的小旅馆。但是旅馆的经营被妻妾掌握,他却驾着马车在外奔波。不仅如此,他的妻妾还在他眼前公然养着汉子,并且成为傅家甸的公开事件。傅家甸的鼠疫也由他妻子相好巴音拉开死亡的序幕。随后王春申的妻子、妾、儿子也相继在鼠疫中死去。这个挣扎在社会底层、无法把握人生命运的小人物,在鼠疫期间经历了死亡的考验。翟役生本是寻常百姓家孩子,因为无法忍受家贫,执意要当太监,进宫后,他专事捕鼠,后来因为偷盗,被打折了一条腿,再后来又被赶出宫。翟芳桂是翟役生的姐姐,父母双亲信仰宗教,家里被义和拳民众烧毁,双亲双亡,财产尽没。她投奔姑姑,却在姑姑死后被姑父卖到妓院,成为当红妓女。后又被纪永和赎出为妻。纪永和是翟芳桂的丈夫,开有一粮栈。因为先后两位妻子都是因为生小孩而死,信命的他认定命中无子,所以为翟芳桂赎身。但是,翟芳桂被赎身后并没有真正从良,纪永和仍然让她暗中卖淫。周耀祖的父亲周济这一代因为逃避官司,从山东来到傅家甸,开醋坊,点心铺子。秦八碗是一位孝子,为了母亲而犯下官司,躲难到傅家甸。成为秦百川烧酒作坊的一名著名酿酒师。伍连德是一名华裔英籍的医生,医术高明,被清朝高层委派到傅家甸主持防疫工作。
《白雪乌鸦》像《水浒传》一样,一一对王春申、翟役生、翟芳桂、纪永和、周耀祖、傅百川、秦八碗、伍连德各个人的人生经历,作了传记式的介绍。这些经历的介绍并非是无关紧要文字,而是为彰显鼠疫来临后众生态打下了铺垫。一般而言,各传主基本上很少交集,而鼠疫来临,每个人的人生发生巨变,这些人之间也因而有了一些交集。鼠疫使各人的人生发生变化,这些变化透视出社会、人生形形色色的复杂状态。
鼠疫来临,王春申家里接连遭受变故,先是妻妾因感染鼠疫而亡,接着自己最喜欢的儿子也因感染鼠疫而死。王春申在灾难前并没有屈服,他仍然坚韧地活着,热心公共事业,他那辆心爱的马车成为傅家甸鼠疫时期专拖死尸的工具。因为豁达、坚韧,王春申最终平安躲过鼠疫。而与王春申相类似的是翟芳桂,这个父母双亡,投奔姑姑,后被姑父卖入妓院,嫁给纪永和后,反遭羞辱,最终在鼠疫中也得以平安度过。而作为商人的纪永和,平日百般势利、吝啬,鼠疫来临后,不改本性,反复盘算的是囤积居奇、巧取豪夺,甚至为了得到囤积大豆,不惜把妻子典卖给人家。丧尽天良者必遭天谴,这个视金钱为人生唯一的商人,怀抱典妻合同,身染鼠疫而死。与纪永和一样,翟役生也在鼠疫中表现了变态的生存本相。受尽宫中屈辱的翟役生,把鼠疫看做是发泄心中不满的机会。他以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打量着鼠疫肆虐的人间,在生灵涂炭的社会灾难前,找到心理平衡。鼠疫中倒毙人数众多,他居然打起了囤积棺材的主意,然而,他最终也难逃上天的惩罚。成为在鼠疫中倒下的一员。
然而,在鼠疫中,并非全是纪永和、翟役生之流。鼠疫肆虐之际,还有众多为了苍生挺身而出的人。周耀祖、傅百川即是其中的代表。他们始终为了战胜鼠疫而奔走。周耀祖、傅百川不仅贡献自己的才智,还身体力行,无私地拿出自己的财产,救助鼠疫中受磨难的百姓。周耀祖甚至为了照顾隔离点的百姓,身染鼠疫,并且累及全家。
而秦八碗在鼠疫中表现出来的风骨,体现了人间对于至爱的担当精神。当年为了母亲而身负官司,秦八碗和母亲逃到傅家甸被傅百川收留后,凭借一身酿酒好手艺,赢得了当地居民的尊重,并在傅家甸扎根。但是,他的母亲却始终视傅家甸为异乡,总想落叶归根。然而,母亲在鼠疫期间故去,改变了秦八碗的人生。鼠疫期间,其母亡故,虽然不是死于鼠疫,但是为了隔离病原,就在送母亲遗体回故乡的路上,遇到鼠疫防治总官伍连德,伍连德颁发了鼠疫期间所有的亡人尸体就地掩埋、不得出城的禁令。无可奈何,秦八碗不得不拉着母亲遗体回城。无法圆母亲愿望的秦八碗,选择卧棺自杀,以求与母亲合葬,以便时刻伺候在母亲身边。鼠疫成就了秦八碗的一片孝心,也成就了人性中的至真至爱。
如果说秦八碗在鼠疫中所表现出来的爱,是局限于个人的话,那么防疫总兵官伍连德心中则装的是对于苍生的大爱,在鼠疫中他所表现的是对于苍生的担负。他是英籍华人,在英国受过相当好的医学训练,得到朝廷器重,本来有着幸福的家庭和舒适的工作环境。正是本着心怀苍生的大爱精神,他抛下即将生产的妻子,怀着染上鼠疫的危险,来到了傅家甸。来到傅家甸后,他旋即奔走四方,本着科学的精神,坚韧地寻找鼠疫病毒类型,并坚持己见,不屈服于各方质疑。在采取了多种手段还不能控制鼠疫后,伍连德发现由于死亡人数太多,严冬土地冻结,尸体无法挖坑掩埋,最终传染链条无法切断,造成鼠疫难以遏制。伍连德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痛下决心后焚尸。虽然焚尸的方案有利控制鼠疫,但是却违背中国人的传统伦理道德。伍连德的决定,最终有效地控制了傅家甸的鼠疫。然而,他防治鼠疫成功了,自己的孩子却被疾病夺取了生命。
疾病、灾变、瘟疫常常是小说的好题材,也是作家常用的题材。其中原因大概是在疾病、灾变、瘟疫中,更能透视一个时期的道德与政治。在叙事层面捕捉疾病、灾变、瘟疫时期社会众生相,从而透视一个时期的社会道德、政治,是这类题材小说常见的叙述模式。然而,《白雪乌鸦》并不是一部旨在弘扬道德的小说,在叙述中,《白雪乌鸦》的笔力掠过道德的雾霭。小说中鼠疫击倒了像翟役生、纪永和这样的“恶”人,也击倒了无数无辜百姓,就连周耀祖为了抗击鼠疫大显爱心的祖孙三代,在鼠疫中也难得幸免。《白雪乌鸦》的主旨是透视灾变中人性的形形色色。它照亮的是鼠疫中坚韧、贪婪、丑恶、爱。同样,小说也避开了政治纠葛。鼠疫发生于1910年冬天,摇摇欲坠的清朝即将在1911年的10月走向终结,但是小说显然没有借鼠疫来表现清朝的腐朽与堕落。相反,小说中清朝的各级官员,上到亲王,下到各级县官,无不竭尽心力,众志成城投入到抗击鼠疫的斗争中。《白雪乌鸦》摈弃了道德和政治性的叙事,最终把鼠疫这一具体瘟疫上升到抽象人性思考。这是中国长篇小说的一个重要进步,更可贵的是,在内在结构上,《白雪乌鸦》摈弃了西方现代小说的内聚焦的叙事方式,而采用了《水浒传》的联缀性纪传体结构,从而使《白雪乌鸦》显得更有民族风情。
周新民,评论家,湖北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