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 2011年第2期 ID: 151105

[ 薛荣 文选 ]   

回家

◇ 薛荣

  姐姐我看见你眼里的泪水
  ——歌手张楚
  
  姐姐前天就给妈妈打电话,说是要带男朋友回家,妈妈的脸色一下子就很难看了。她朝我瞪着眼睛,说小红啊,你能不能过些日子再带他过来,又不过年过节的,来干么呀?可姐姐的态度很坚决,再说了她男朋友很可能就在边上,我妈妈的眉毛像两根碰在一起的旧电线,都快蹦出火花来了。最后她长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
  这时我搁下饭碗开口了。我说妈妈,这一次姐姐带男朋友来我叫他什么呀?我妈妈愣了愣,低下头扒了几口饭,想了想,恶声恶气地说什么也别叫,你忙你的。我觉得妈妈在糊弄我。什么叫什么也别叫呢,这是不可能的,都放暑假了,我一个小孩子有啥可忙的,我爸爸早就死了,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我们还得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呢,我不开口称呼我姐姐带来的男朋友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但妈妈这样说也有妈妈的道理。姐姐以前带回来过两个男的,一个是我妈妈关照我要叫他姐夫的,我叫了,他送给我一把塑料冲锋枪,之后这个人就不要我姐姐了。隔了一年姐姐又带回来一个岁数蛮大的男的,见了面我妈妈似乎不大高兴,连鸡也没杀,可姐姐跑出跑进的,嘴里哼着歌儿,我跟在她后面乱跑,姐姐回头关照我说小弟,你现在是小大人了,你去陪陪你姐夫,姐姐这样说我就没办法了,我拿了个热水瓶过去,放到那个人的脚边,细声细气地说姐夫你喝茶,那个人开心地摸着我的和尚头,把一个红包塞到我的手心里。红包还没在我手里捂热就被妈妈收去了。我和那个我叫姐夫的中年人坐在堂屋里,我听到姐姐和妈妈在厨房的灶头后边争吵着什么,妈妈的声音又低又粗,姐姐的声音又尖又细,很快地就招架不住了,后来我听到姐姐哭了。那个中年人放下茶杯,站起来又坐下去。他东张西望一会儿,瞧见了靠墙的长条桌上有一副象棋,就叫我跟他下五子棋。我妈妈这个态度,姐姐和这个中年人过了一夜就走了。姐姐和这个人分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很少回家,我知道她生妈妈的气了,但生气归生气,她这么长时间一个人在下海市里开店她难道不想我这个小弟吗?就从这一点上来说,我觉得姐姐很像我妈妈,心肠还是很硬的。
  这一次姐姐终于又要回来了,而且还带了个男朋友回来。按理说我应该高兴才是,可我心里很不踏实。我爸爸死得早,本来我们村里说我妈妈闲话的大人就很多,姐姐两次带男朋友回来,可又没啥结果,村里人的闲话就更难听了。甚至有人当着我妈妈的面说我姐姐在城里是吃男人饭的,妈妈当时就跟人抓头发打起来了。我听别人说我妈妈吃了好几记耳光,晚上我问妈妈,她却否认了,只是眼里满是泪花。一想起这个,我就觉得姐姐也真是的,和男朋友好就跟男朋友好呗,干吗动不动地就要往家里带呢,也难怪妈妈接电话的脸色会那么难看了。
  他们来的时候我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村里的小朋友们从我的嘴里得到消息,都聚在我家的稻场上玩老鹰抓小鸡。蝉在猪棚前的榆树上叫着,叫得我小腿肚子抽筋,之前好几次有小朋友跑进来跟我说来了来了,我跟出来一看,人影子也没有,等到他们再说来了来了的时候我还想跑出去看,可妈妈一个眼神就制止了我。我坐在竹椅子上和他们斗嘴,姐姐和一个男的共撑着一把阳伞已经走到稻场上了。小弟——我一听到姐姐的叫声就跳了起来,高喊着姐姐姐姐。我张着双手飞奔过去的样子可能吓着姐姐了,她的身体往后避了避,侧身收起阳伞,同时向那个男的努了努嘴,说:你瞧瞧,好玩吧,这就是我常跟你说起的小弟。我立定抬头朝那个男的看了看,心里就说糟啦,怪不得妈妈不让姐姐回家呢,这个男的明显地比姐姐大了好多岁,身材矮矮胖胖的,嘴唇上还留着一撮小胡子呢。
  我想不好叫什么,只好朝他笑了笑。
  我帮姐姐打来了井水,让他们洗洗脸,小胡子像是跟我很熟悉了似的,小弟小弟地叫得很亲热,我听了却是头皮一阵阵地发麻。我嗯嗯地回答,装作是个小哑巴。我走到哪我的那些小伙伴也跟到哪,他们的手里已拿到了姐姐分给他们的糖果,嘴巴却一刻不停地叽叽喳喳。小胡子蛮有本事的,见我不吭声,就跟我的小伙伴说话,一会儿问这个读几年级,一会儿又夸另一个的汗衫好看。我姐姐洗好了脸,头发黑乌乌的,嘴唇红嘟嘟的,仍旧很漂亮。我姐姐亮闪闪的眼睛会说话。她笑嘻嘻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在问我妈妈是不是又生气了。我冲她点了点头。——哇,你们家还养猪啊。听小胡子这样问,站在一边的人没一个不笑的。我带小胡子进猪棚参观母猪和小猪,姐姐进了厨房。
  我姐姐的解释看来仍旧没让妈妈高兴起来。小胡子是拎了些礼物过来的,可那些个东西放在长条桌下边妈妈瞧也不瞧一眼。妈妈不停地给自己找事情做,一会儿生煤炉,一会儿喂鸡,就是不到桌子边上来坐一会,跟小胡子说说话。小胡子摸出香烟来,我姐姐赶紧抓起打火机给他点烟,就跟服务员似的。这么热的天,弄点冰西瓜吃吃倒是蛮好的,小胡子冲着积满苍蝇屎的吊扇吐了个烟圈,嬉皮笑脸地还跟姐姐提要求,姐姐一听这话,立马问我地里的西瓜还有没有,我瞧了瞧妈妈沉默的背影,摇了摇头。
  中饭我妈妈只炒了些鸡蛋,蒸了条鱼,又做了个咸肉粉丝汤。姐姐一直陪小胡子聊天,讲着讲着都忘了这是在自己家,都把自己当成客人了。在灶头边忙碌的妈妈阴沉个脸,时不时地叹气。我盛了四碗饭端出来,我姐姐一看却急了,问我冰啤酒呢?建国每顿都要喝冰啤酒的。我妈妈已经坐下身,端起了饭碗,这时狠狠地白了姐姐一眼,我一看不对头,屁股赶紧从凳子上滑下来,连声说我忘了我忘了,然后撒腿就往代销店跑。倒霉的是代销店的掌林也听说我姐姐带男朋友来了,笑着说你小子的姐夫真多啊,我气得恨不得抓起块砖头砸烂他的玻璃柜台。时间紧迫,我把这个记在心里的账本上,下次有空时再跟他算账。小胡子终于喝上了我买回来的冰啤酒,我姐姐放心了,说下午要到千亩荡里游泳去,问我去不去?我张口就说不去,下午天气那么热,晒都晒死了,我们游泳都是太阳下山之后再游的。我妈妈一听这个,停下手里的筷子,眼神定定地瞧着粘在鱼头上的葱花。你们下午不回城里去?妈妈的口气冷冷的,姐姐知道意思,手势夸张地说什么呀,难得来一趟的,再怎么地也得到明天走,我店里都请了人看好了,建国也特地安排好公司里的事情,妈妈你不欢迎我们吗?欢迎、欢迎,我冲着小胡子赔上一个笑脸,妈妈的喉咙咳了咳,像是卡了根鱼刺。她伸手在脖子上按了按,头也不抬地说了声慢吃,就拿了自己的碗筷回厨房去了,用她的话说肯定是气都气饱了。
  妈妈的态度根本不会影响到我姐姐的心情。她有点人来疯,身体里像是没了骨头,双手揪着小胡子的右胳膊,缠着他房前屋后地瞎转悠。小胡子视察到我家楼房的后面,指点着墙上的青苔,说落水管坏了,也不修一修的。我姐姐嘿嘿一笑,说好啊,修就修,你出钱呀?说着话,她还扭着腰,摇了摇她手里小胡子的胳膊,小胡子大概也呵了我姐姐的痒,他俩躲到柴垛后面,不时地有咯咯咯的笑声传出来。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务似的跟着挺傻的,就回到了厨房前边的井台边上,我妈妈正在洗碗,她问我人呢?我不吭声。妈妈看了我一眼,吩咐我过一会他们去荡边游泳叫我也跟着去。
  我明白我妈妈的意思。她怕我姐姐在荡边游泳时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第一次带男朋友回来,她和男朋友在竹林里亲嘴被村里的老婆婆撞见了,就引来了很多闲话,这个我是知道的。我姐姐在城里呆惯了,早就忘了乡村的规矩,再说了,她萤火虫般地飞回来,晃荡几下又走了,我和妈妈可得在村里长呆下去的,她惹出来的闲话听得我们的脑子都发涨了,她自己却一点也不觉得。我妈妈担忧的也就是这个。我看着妈妈头上的白头发,顿时感到自己责任重大。
  我姐姐让我在前边带路,我们三个人走到千亩荡边上。阳光太厉害了,半空中飞着的小鸟都有可能着起火来,水面上银色的反光刺得我都睁不开眼睛。现在这个时候来游泳可真是发神经,但小胡子不这么认为。他一站到荡边的螺蛳壳滩上就噢噢地怪叫,像头狼似的来回奔跑,可姐姐还冲他一个劲地傻笑呢。怎么样,我说这儿比游泳池好吧?小胡子的回答是抓住我姐姐的头发,把她的脸摁过来,亲了一下。我的脸顿时红了,赶紧转过头去看天上的云朵。你看你——姐姐推开了他,叫了声小弟,我咕哝着说我要回去了,小胡子说那让小弟回吧,这天也太热了,但我姐姐不让。我姐姐担心如果我回去了的话,说不定我妈妈会过来站在岸边看着她的。这时候,小胡子三下五除二脱了衬衣和长裤,露出了肥滚滚的肚子,支撑着大块头的是两条长满黑毛的腿。他面朝着水面,两手平举做了几节广播体操,然后催我姐姐快点脱衣服。我姐姐从我手里接过衣服袋子,有点难为情地瞧着我,最后还是抿着嘴躲进芦苇丛。
  我坐在树荫下,小胡子也过来坐到我身边,但他时不时地瞧着那芦苇丛,吹响了口哨。我把脸埋到膝盖上,不理他。过了片刻,小胡子的胳膊肘捅了捅我,我抬起头来。小家伙,怎么样?不开心了?你叫我一声姐夫我把这个给你,他扬了扬手指上的金戒指,我哼了一声,心想你把我当什么了。我脑子里盘算着想找几句话损他一下,可姐姐换好了衣服从芦苇丛里走了出来。小胡子腾地站起身,开心地鼓起掌,嘴里的口哨又滑又长。我心想姐姐怎么找了这样一个流里流气的家伙,可真是瞎了眼。但我的眼睛可没瞎。我看见了我的姐姐,她的身后是碧绿的芦苇丛,随风起伏,她的长头发用手帕扎了起来,红色游泳衣下面的大腿又白又长,她胸脯高耸着踩着晒得滚烫的洁白的螺蛳壳,像个模特般地迈着猫步朝我们走来。我的心怦怦地乱跳,却一下子难过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我姐姐太漂亮了,村上所有的姑娘加起来也没有我姐姐漂亮,她比我们学校里的女教师都要漂亮好几倍,她都快赶上电视上的选美小姐了,这就是我的姐姐,可她找的男朋友在我看来肯定是个流氓。
  姐姐把换下来的衣服交到我手上,喝了口可乐就和小胡子手牵着手走过长长的螺蛳壳滩下了水。他们俩一起朝荡的中央游去,很快地就变成了两个小黑点。有时这小黑点两个变成了一个,我紧张起来了;有时这小黑点又一个变成了两个,我这才放下心来。远远地有嘻嘻哈哈的笑声跟随着浪花一起涌到岸上,那是我姐姐在水里和小胡子打闹发出来的。我担心地穿过岸边的桑树地,朝村口张望。代销店里的掌林开着摩托车打桑树地边的机耕路上路过,一见我站在那儿,停下车来,问傻小子,你守在这儿干什么?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不回答他更觉得奇怪,就下了车走过来。他一眼就瞧见我姐姐换下来的花花绿绿的衣服,也听到我姐姐的叫声,就扑哧一笑,说操他妈的,你姐姐可真行啊,大白天的跟男人在千亩荡里光屁股游泳啊!你妈才光屁股呢!你老婆才光屁股卖酱油呢!你——掌林没想到我会骂人,一脚把我踹倒在地,然后得意地摁响喇叭开着摩托车走了。
  掌林的这一脚踹得可不轻,本来我是要哭的,但我咬着牙忍住了。我姐姐和小胡子游了一阵子,都怕阳光晒黑皮肤,就上岸了。一回到家我姐姐拿了脚盆要洗衣服。她不光要把自己和小胡子的衣服洗了,还找出了我妈妈和我的脏衣服浸了两大盆,我妈妈倒是没说什么,可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小胡子的精神仍旧很好。他找到了我的皮弹弓,就让我陪他去竹林子里打麻雀,可路过村民委边上的麻将室时,他又被里边搓麻将的声音吸引了。他进去搓麻将我就一个人回来了。妈妈无可奈何地蹲在门口煺鸡毛,有邻居问我妈妈,说是来了谁呀?他姐姐的一个朋友,我妈妈头也不抬地回答。其实邻居哪有不知道的,她是故意这样问的,以前我姐姐带男朋友回家,很多村里的婶婶还来围观呢,但这一次她们也顾及我妈妈的脸面,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晚上的饭菜要比中午丰盛多了,中午的啤酒还喝剩下一瓶,我姐姐自己掏出钱来,悄悄地嘱咐我又去买了三瓶啤酒,也给我们三个买了瓶大雪碧。小胡子的酒量也没怎么好,三瓶啤酒下去,舌头就有点大了。他说他是做煤炭生意,可听姐姐讲他在我姐姐那个小店的对面也有个店面,他们两个隔着条马路,生意不好的时候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就是这样认识的。反正具体做什么的,连我妈妈都没搞清楚。他的这顿酒也没喝太平,有一阵子手机过一会儿就响一下,过一会儿就响一下,他只接了一次电话,嗯嗯了两声也没说些啥,自从这个电话之后我姐姐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了。我妈妈停下手里的筷子,问她怎么了?我姐姐说肚子不舒服。接着,我妈妈也像肚子不舒服似的,脸色也变得跟姐姐一样的难看。
  收拾了碗筷,喂过了猪,农村里的人家也就洗洗睡了。我家里虽说来了客人但也不例外。我爸爸是为了造楼房生肝病累死的,所以我家穷虽穷,房子还是有三楼三底,蛮宽敞的。我妈妈住楼上最东面的房间,我住隔壁当中的,楼上西面的房间一直空着。我姐姐催我妈妈去把西面的房间收拾一下,可我妈妈咬定说客人跟小弟睡,你跟我睡。说这话时我妈妈虎着个脸,但她们母女两个的眼睛谁也不敢看对方。听到这样的结果,小胡子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似乎很失望。他本打算一来我就叫他姐夫的,到了晚上还想和我姐姐睡一起呢,但他的算盘落空了。姐姐还站在妈妈身边,不肯走,可也想不好用什么话来再跟妈妈开口。她很着急,但这着急中也有丝丝袢袢的难为情。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了一阵子,我姐姐坚持了一会儿,最后用请求谅解的眼光朝小胡子看了看,小胡子打了个哈欠,终于说我跟小弟睡也好,我们聊聊天你说好吗?我点了点头。
  我们吃晚饭时外面刮了风也下了雷阵雨,所以房间里不是太热,可我姐姐还是把妈妈床边的落地电风扇扛了过来。那电风扇的底盘是铁的,有点分量,电扇支架上还缠绕着电线和接线板,我姐姐扛着这东西没走几步,电线就散了开来,绕住了姐姐的右脚,弄得她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倒。本来我是想跑过去帮姐姐的,可小胡子就站在边上,想不到他瞧着我姐姐狼狈的样子却笑了,还嘲笑我姐姐的力气真是很大,都赶上一头牛了。我一下子生气了,姐姐涨红着脸,把电扇安顿到我的床边,抬起手臂擦了擦汗,也没说什么,只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面朝着小胡子傻愣愣地看。这场面我本来是得回避一下的,可以借口到楼下撒泡尿,让我姐姐和她男朋友说说话,我的心里想走,可脚就是不肯动。小胡子冷不丁地拽了我姐姐一把,我姐姐差点倒在他的怀里,但她看了看站在一边的我,仍旧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早点睡吧,小弟,我姐姐说着悻悻地走了出去。
  落地电风扇扇得呼啦啦地响,扇得扔在竹席上的蒲扇都翻了个筋斗。我望着这不大不小的床铺,不知道今晚该怎么睡。我姐姐以前带男朋友回家我妈妈都是让他们睡在西边的空屋子里的,那竹榻咯吱咯吱地几乎响了一整夜,但是这一次妈妈的态度坚决极了,我姐姐想让她改变主意连门也没有。我开亮了台灯,收拾书桌上的暑假作业,小胡子站在窗边上抽烟。这时我听到我妈妈咚咚咚地下楼去,接着咣当一声,开了楼下的后门。我知道她忙昏头了,忘了把后面院子里的鸡鸭赶进棚子里。我又听到我的房门被敲了两下,小胡子一听这个,扔掉手里的香烟就过去了,快得连我的房门也忘了关。我犹豫一下,还是轻手轻脚地走到妈妈房间的房门口。房间里传出我姐姐的呢喃声,我狠狠心,推开了门,两个抱在一起的身体一下子分开了。吓死我了,小弟,你干什么呀?我姐姐理了理披散的头发,责怪我,背对着我的小胡子也转过身,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币,说小弟你回你自己的房间里去,我给你十块钱。我怎么能要这讨厌的小胡子的钱呢,我就这样傻站着,什么也不说地盯着他们俩看,直到我妈妈的脚步声再一次在楼梯上响起。
  我们俩一回到我的房间里,小胡子关上门,就说你这小家伙挺坏的。我说你才坏呢。嘿嘿嘿,我怎么坏呢?你说说看?我这样攻击小胡子他反倒来劲了,我甩开他伸过来拧我脸蛋的手,不理他。你不懂的,要说我坏还不如说你姐姐坏呢?你、你……我知道小胡子的话里有话,气得真想抓起他的手咬上一口。妈妈房间里的电视机响了,盖掉了她们母女两个讲话的声音。我蹭掉拖鞋爬到床上去,小胡子坐到床沿上,刚想脱鞋子,手机上来电话了。这一次他很从容地接了电话,打电话过来的是一个女的。我没干什么,小胡子粗声粗气地回了一句。我在外地谈生意……一个人……当然一个人喽,他回过头来朝我笑笑。一个人?难道我不算是一个人,还一个人呢,我冲着他的屁股踹了一脚,他就走到窗边上去接电话,我只听到一次,他叫电话中的那个女的亲爱的,另外再讲些什么我就听不大清楚了。
  小胡子平躺到床上,他睡一头,我睡另一头,可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哎,你怎么不说话?他的臭脚伸到我的鼻子边上,被我推开了。墙上的那个,是你爸爸?台灯还没关,小胡子看到墙上的照片了。我说嗯。你爸爸是怎么死的?小胡子坐起身来,想伸手关灯。他自杀的,我嗡声嗡气地回答道。其实我说过我爸爸是生肝病死的,但我就是想骗骗小胡子。噢,小胡子的肩膀耸了耸。好像、好像不是吧……那他为啥自杀?他杀了人,所以、所以就自杀了,我懒洋洋地爬起来,背靠着床栏杆坐着。不会吧,小胡子转过身来对着我。我撇了撇嘴,说你不信我就不跟你说了,说着我装作又要躺下来睡觉,小胡子抓住我的手。那、那他为什么要杀人?说这话时小胡子回头朝墙上我爸爸的照片看了看。那是我家的秘密,我关了台灯,头又回到枕头上,不说话了。
  村子里的狗时不时地狂叫着,我撒了谎,心里头慌慌的。小胡子坐成了一个一动不动的黑影,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一只蚊子叮在我的腿上,我打了一巴掌,蚊子跑了,可那个黑影却抖了抖。过了一会儿,他摸索着下了床,拧亮了台灯,屁股坐到我书桌前的椅子上,背对着墙上镜框里我爸爸的遗像。小弟、小弟……他连叫了我两声,我装作快睡着了,没理他。他呆呆地出神,直到房门被敲响,他去开了门,我姐姐进来了,她给我们送进来一盘点着了的蚊香,她轻声唤我的名字,小胡子说小弟睡着了,姐姐就抓起了小胡子的手,冲着手背吻了一下,可小胡子却没啥反应,另一个房间里传来我妈妈的叫声,我姐姐只好回去了。小胡子又坐到椅子上,点着了香烟,很快地蚊香和香烟让屋子里烟雾弥漫,仿佛点燃艾草熏蚊子。借着台灯光,小胡子冲着我左看右看,终于确信我是在装睡,就探过身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小弟,我知道你没睡,跟我说说你爸爸为啥杀人,我、我给你十块钱。他老是十块钱十块钱的,我烦了,哼了一声。我说我不想说,你明天自己问我姐姐吧。我今天就想知道,他急了,把屁股挪到了床沿上,手又扶着我的肩膀。我被他逼到绝路上了。我随口说我爸爸杀人是因为他跟你一样。怎么会跟我一样?扶在我肩头的手跳了跳。我说他也喜欢上了厂里的一个女人,他是采购员,那女人也是,他们经常一起出差,于是就好上了。我不是采购员,我是做煤炭生意的,小胡子强调了一遍,又凑过头来问,后来呢?后来有一次我妈妈去我外婆家了,我爸爸就带那个女人到了这个房间里,想不到他们刚在一起,那女人的丈夫就跟来了,他撬开了楼下的门直追到楼上,把我爸爸和他老婆堵在这屋子里,那个男的把我爸爸暴打了一顿,打得我爸爸鼻青脸肿,跪在地上一个劲地哀求,你看见了吗?墙上那边有一大块石灰掉了,那是那个男人用椅子砸的。
  小胡子顺着我的指引看过去,果然瞧见墙角处有一块地方石灰没了,挂着一个被风吹破了的蜘蛛网。
  再后来呢?
  我坐起身,小胡子的鼻息喷到我的脸上,有一股酸臭味。再后来我爸爸被塑料厂赶了出来,他的神经就开始不正常了。无论多热的天他总是穿很多的衣服,可还是发抖。他的眼睛白多黑少,嘴角上一年到头挂着亮晶晶的口水。村里人也坏,老是突然之间说老朴来了,老朴是那女人的丈夫,是个杀猪卖肉的屠夫,我爸爸一听这个撒腿就逃,有几次跳了河,有几次钻到柴垛弄里,还有一次躲进了鸭棚,一直到天黑了,我妈妈赶鸭子进棚他才不得不出来。也有亲戚来跟我妈妈商量,让他去精神病院看看,可我妈妈说那没用的,我爸爸的爸爸也就是我爷爷也得过这样的病,那是遗传的,好好地生活还可以,活得乱七八糟的话那病迟早要犯的,躲都躲不过。话说到这儿,小胡子猛地从我肩上抽掉他的手,人坐回到了椅子上,好像也怕我发病乱打人似的。
  他这样的反应正对我的心思。说了那么多的话我已经刹不住车了,即使我爸爸的照片在墙上盯着我也没用。我咽了口唾沫,张开想象的黑翅膀,扇风点火地说你知道吗?小胡子紧张地摇了摇头。我爸爸的病好好坏坏,到了有一年年底,半夜里我爸爸腾地坐起身,举着右手宣誓般地跟我妈妈说我要买肉去!当时我就睡在我爸妈的大床上,我是亲眼听我爸这样对我妈说的,我要买肉去,另外人家都买了过年肉,我也要去买一条猪腿回来!说着他挥了挥拳头,就下床走了,那时鸡还没叫呢,黑灯瞎火的,可我爸爸那时正是发病期,他做事谁也拦不住,等到第二天中午,我爸爸背着一个蛇皮袋从镇上回来,一路上这袋子里一直在往路上滴血,后边跟了一大群狗,赶也赶不开。走了这么长的路,他头发冒着热气,脸色通红,浑身散发出一股怪味。他把肩上的蛇皮袋往地上一扔,跟着就有一把杀猪刀当啷一声掉到水泥地上,我妈妈一看这刀就慌了,急问他这刀哪儿来的,我爸爸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回答说是新年礼物,老朴送的,我姐姐手脚很快,这时解开了腥气扑鼻的蛇皮袋,咕嘟一声,一个人头就滚了出来,从我姐姐的两脚中间滚过,一直咕罗罗地滚到水缸边上,额头顶着了缸边才止住,我姐姐那个尖叫我现在都还记得,她是这样叫的,她的两只手捂着胸前,膝盖弯屈着,脖子伸得老长,就这样嗷的一声,我爸爸扔下手里喝水的搪瓷杯子就逃走啦……
  小胡子也突然一甩手,从椅子上跳起身,原来是忘了抽的香烟烧着了他的手指。他这一跳,把地上的蚊香盘都打翻了,可我们谁也顾不上这个。他捂着烧疼了的手指傻站着。后来呢?我不等他开口了,干脆自己问自己。后来么民警就追来了,我爸爸逃出去没多久,但是那么多的人和狼狗就是找不到他,也有警察盘问我们一家,可我们只知道哭,另外什么也不知道。到了天快黑了,有个开挂机船的人发现了我爸爸的尸体,直挺挺地就挂在你们来时路过的步云桥的桥洞里,身上已没一点热气了。讲到这儿,我和小胡子不约而同地去看墙上的照片,这一看,镜框哐当一声竟掉到桌面上,镜子玻璃竟然好好的,没碎。我心里在说我这样胡编乱造搞得我爸爸都快要显灵了,可他显灵了会干什么呢?他肯定也和我一样要把这个缠着我姐姐的流氓从我家里赶出去。所以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乘胜追击,不能给他喘息的机会。我说你过来,你过来一点,你别怕呀,照片又不会杀人的,你过来我就给你讲讲我姐姐的故事。我的手一招,小胡子很听话地就过来了,低垂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般地站在我床头前。我说我姐姐受了这刺激,也发病了,可我妈妈头脑很灵清的,一连几个月都关门闭户地不放一个外人进来,我姐姐就关在我这间屋子里,我妈妈自己弄草药来给我姐姐吃,她喝过癞哈蟆绿豆汤,吃过狗屎和着香灰做成的糕……一个姑娘家的发这种病,披头散发,又是唱又是跳的,身上那个脏啊连猪见了都难过,我姐姐像个鬼可我们没有嫌弃她,慢慢地姐姐的脑子开始正常了,她说她不想读书了我妈妈答应了她,这时候她提什么要求我妈妈都会同意的,她说要到下海市里去打工我妈妈也说好,还把我家里最后的两百块钱给了她,然后就在一天夜里陪我姐姐进城去找工作了,回来时我妈妈一个人,我当时还小,但我还是问我妈妈,姐姐要是在城里打工发病了怎么办?我记得我妈妈瘫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回答我说,还能怎么办呢?我只求老天爷放过她,让她早点找到个有良心的男人,那她的这一辈子兴许就有救了。
  我、我、我……我一口气讲了那么多,小胡子干咳了两声,可能也想讲点什么,可是他结巴了。他走到书桌边上,我爸爸在镜框里面望着他;他又后退了几步,但一回头,头顶心就是赶来捉奸的屠夫老朴用椅子砸出来的石灰洞;他躲到床边上,想重新上床,不过他面对我圆溜溜的眼睛又迟疑了。隔壁房间的电视机早就关了,也没有我妈妈和姐姐说话的声音传过来。她们两个,一个杀人犯的老婆,一个女疯子,都已经睡着了,我也困得不行。我打了个哈欠,说还是关灯睡觉吧,小胡子说对对,睡觉睡觉,我、我下楼去撒泡尿。接着他就开了房门,无声无息地下了楼。不一会儿,邻居家的小母狗叫了几声;隔了几分钟,村口代销店里的大黄狗也叫了会;之后的狗叫声就很远很远了,远得我都听不到了。我心里明白小胡子的这一泡尿撒到哪里去了。
  我下了床,把装着我爸爸遗像的镜框重新挂回到钉子上。
  
  (选自《江南》201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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