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 2011年第1期 ID: 151032

[ 周新民 文选 ]   

《大河之舞》:传统文化的神性力量

◇ 周新民

  读经、成人礼、祭拜黄帝陵等具有传统文化色彩的活动近年成为中国流行风景。有识者认为,这是中国历经几十年的反传统文化思潮后,重新认可传统文化的表现。的确如此,近些年,传统文化的确从国家层面到知识界甚至到民间都取得了普遍认同感。传统节日,如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开始以法定节日的形式成为国家节日,对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也成为人文学科学者热衷的话题,就连中央电视台开播的“百家讲坛”推出的有关传统文化典籍的讲座,也造就了易中天、于丹等学术明星。面对种种现象,不由得深思,人们在跟风式的追捧传统文化的原因何在?传统文化为什么对今天的人们还有强大的吸引力?传统文化到底应该以何种形式存在于当今人们的生活中?上述等等问题都是我们在思考传统文化时常常思考的话题。身处当今这样一个重新思考传统的时代,象五四先哲一样断然否定传统文化已经不可能了,思考传统文化在当下的价值成为喧嚣的社会生活的重要精神活动。值得肯定的是,传统文化重新引起人们的注意,有着疗救物质主义时代病的功能。但是,事实上传统文化常常沦落为谋取物质利益的工具。例如,大家都知道的少林寺方丈释永信,不就是被称为少林寺的CEO么?所谓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不同样成为各级官员开放传统文化资源的口号么?一面声喊要继承传统文化,一面谋取物质利益,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成为人物面对传统的普遍性心态和行动方式。
  忧思当下传统文化热,读着罗伟章的《大河之舞》(四川文艺出版社 2010年4月),别有一番滋味。《大河之舞》的叙事从表面来看显得比较简单。《大河之舞》叙述的主线是寻找消失的巴人。历史上,巴人好斗,以善战闻名于世。在一次战斗中,巴人被铁桶般的包围了起来。后世就传说巴人从此消失了。然而一次考古挖掘中,半岛上的墓穴里发现了巴人的踪迹,而进一步研究表明,巴人其实并没有消失,生活在半岛上居民其实就是巴人的后裔。然而,《大河之舞》并不是仅仅要叙述巴人的历史与今天。《大河之舞》其实在沉思,传统何以存在?它是以何种形式与今天建立起了联系?这些思考才是小说的核心内容。
  巴人典型性格特征是封闭、好斗,文化遗产是摆手舞,这些都沉淀在巴人的子孙身上。《大河之舞》中的罗建放,其实是巴人的典型表现。他自闭,瞧不起半岛人学文化,也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学文化。自闭于狭小世界的他,甚至和时代脱节极其严重。他父亲曾是半岛的大地主,他的房产先后被没收、改造他用。1980年代当宣布他父亲在政治上解放后,罗建放居然聚合群众前往中学,要收回他父亲被政府没收的房产,也就是现在的中学食堂。不仅如此,他还把巴人的文化遗产摆手舞看做是个人私产,不允许别人在半岛表演。他保留着巴人的野蛮文化行径,居然强奸了同为巴人后裔罗疤子的疯女儿秀云,致使秀云怀孕。罗建放的儿子东娃,也继承了罗建放的文化基因,他与罗建放一样好斗、一样自私、一样封闭。当确证罗建放是强奸秀云的凶手后,半岛唯一的知识分子罗传明写下了罗建放的供词,准备送交司法机关问罪。然而,东娃延续了半岛人传统解决问题的方式,一刀劈死了父亲罗建放。而作为杀人犯的东娃最后也被枪决。这个不希望外人来解决半岛人纠纷的人,他无法预料他最终的命运同样掌握在外人手里。《大河之舞》对于罗建放和其儿子东娃的性格刻画,其实寄予作者对于延续传统的一种思考。作为巴人后裔的罗建放、东娃,他们固步自封地以传统半岛形象示人,最终以自绝于时代的方式走向绝路。如何传承传统?罗建放、东娃延续传统的道路,显然不是《大河之舞》要呈现给我们的传承传统的道路。
  《大河之舞》浓墨重彩的叙述了罗疤子一家的命运。与罗建放、东娃不同的是,罗疤子、女儿秀云、罗杰,以另外一种方式展现传统。同罗建放一样,罗疤子也是巴人后裔。不过,与罗建放不同的是,罗疤子以崭新的方式出现在半岛。他放弃了象罗建放那样以武力来解决问题的传统方式。比如,当罗疤子的女儿秀云把东娃扔在地上的时候,罗疤子采取的上门道歉的息事宁人的方式,而罗建放却希望以武力格斗的方式了却两家的恩怨。其实,罗疤子早年也同其他半岛人一样,崇尚武力。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他还是风云人物,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积极参加半岛的政治、社会活动。然而,两件事情改变了的人生命运。一件是他和其他七个人一起去砍伐被半岛人称为神树的大树,就在神树倒地后不久,他的女儿秀云突然变得疯癫不已。同时,其他伐树的村人以各种神奇的方式离开人世。另外一件事是,有天晚上他拿着利器去批斗老校长,然而,莫名其妙的是,利器在漆黑的夜晚莫名其妙地伤害他自己,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标志性的疤痕。这两件事的发生,使罗疤子认识到,在客观的物质世界背后,一定还有一个神秘力量,在改变着他的人生,迫使他的人生脱离了半岛人的轨道。
  “神秘”此后与罗疤子一家如影相随。秀云在神树倒地后变得疯疯癫癫。然而这疯癫却是她接通了神谕的表现。她对河水有着天然的亲近,而河水就是半岛人的冥冥之中的神水。秀云的疯癫,意味着她身为现实中的半岛人,但是她的精神已经通向了另外一个为半岛人所不知的神秘世界。被罗建放强奸后,秀云生下女儿。在身体虚弱即将离开人世时,她再次显示了神秘的之处:她居然发出了“巴盐”这个标志着巴人的音节。这个被秀云弟弟命名为罗巴艳的小女孩,罗疤子为了顾及脸面企图将她捂死。罗疤子的妻子张云梅救活了她,将她放在船上,随水飘走。这个后来生活在异乡叫李船生的姑娘,竟然能跳出标准的、就连半岛人也痴迷的摆手舞。这个出生在半岛,却从未在半岛生活过的女孩子,神奇地接通了半岛人的历史。
  李船生对巴人独特舞蹈摆手舞的无师自通的继承,固然显示了传统的神奇力量。然而发生在罗疤子的儿子罗杰身上的故事,显然在此印证了传统与当下的神秘联系。同为半岛人的子孙,罗杰与东娃不一样。东娃象他的父亲罗建放,崇拜巴人的武力,表现出野蛮的根性。但是,罗杰却莫名其妙地崇尚知识。这个失学多年的男孩子,每天沉浸在中学教师优美的钢琴曲中,甚至为了能近距离地接近音乐老师,这个男孩子居然愿意成为一名超龄的初中生。罗杰喜欢聆听音乐,并且对音乐老师也产生了爱恋之情。对于半岛而言,罗杰无意是另类,然而,他又是半岛人自己的子孙,传承着巴人的血脉,但是,他走出了半岛。
  可以说,罗杰是巴人的今天,但是传统、历史对于巴人这新时代的子孙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小说叙述了发生在罗杰身上种种神异的事情。罗杰到铜坎洞去打渔,听到了千军万马厮杀的声音,其实,那声音是当年巴人从洞中突围的声音。从铜坎洞中出来后,罗杰的背上时时隐痛。然而这隐痛却与从半岛发掘的墓坑M22号墓墓主有着神秘的对应。这个墓主是位头领,他左肢残断,右手屈举,背部骨骼箭镞密布,刀伤若干。至此,《大河之舞》把罗杰和墓坑里首领联系在一起:“罗杰身上有多少征兆啊!他那年去铜坎洞打渔,听到了那么多的声音,M22号墓启开的时候,在场的半岛人同样都听到了。他常常无端地闹着背痛,M22号墓主的背上,就带着密集的创伤。而且这座墓就在他家的田里。别人出去,当个小包工头,一年挣个七万八万就算发财,他一出去,不生不响就挣了想怎么花都花不完的钱”。联系发生在罗杰身上发生的种种奇妙的事情,人们认为,那个躺在墓坑里的墓主,他的今生就是罗杰。《大河之舞》通过这样的叙述,其实把传统和现代勾连在一起。《大河之舞》的叙述其实表明,传统和现代之间的联系,并不在于物质层面,传统对于当下来说,其功能也不是功利主义的,它是神秘主义的、超越物质,是超越当下而又熔铸在当下之中的神性。
  《大河之舞》在叙述的表层探究巴人的去向,而其深层的叙事却是探究传统与当下的关系。《大河之舞》对比叙述了传统与当下的两种关联。其一就是以罗建放为代表的机械地延续传统的方式。罗建放是半岛人的后裔,这无疑是肯定的,但是他只是以肉身的方式遗传着半岛人。而罗疤子一家却不一样,在他们的身上,以精神的神性力量,和传统建立起了联系。《大河之舞》以罗建放一家的覆灭和罗疤子一家在当下的发展作为对比,思考了延续传统的方式。
  至此,联系当下中国面对传统文化的态度,我们不得不深思。《大河之舞》回应了中国的当下文化语境。的确,中国当下对于传统的开发、利用与学习,更大程度上是物质利益,这种功利主义的方式,是否就是像《大河之舞》中的罗建放一样,最终无非是走入消灭传统的死胡同。而罗疤子、秀云、罗杰,在他们身上显示的传统的神秘,揭开了传统和当下的关系。传统和现代的关系是精神的,传统对于现代是形而上的,传统在现代,但是对于现代来说又是超越现代的。
  
  周新民,评论家,湖北大学文学院教授。

《大河之舞》:传统文化的神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