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水乳大地》《悲悯大地》之后,范稳完成了“藏地三部曲”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大地雅歌》。关于“藏地三部曲”的主题,范稳曾有过简单概括。他说,《水乳大地》侧重表现多元文化的灿烂与丰厚,描绘多元文化的砥砺、碰撞、坚守与交融;而《悲悯大地》则以一个藏人的成佛史,阐释藏民族宗教文化的底蕴。不过,相比较而言,《大地雅歌》的内容要更斑杂些。《大地雅歌》内容分为“大地”、“雅歌”两部分,叙述了西藏解放前夕到本世纪初西藏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参照中国古典小说的叙述传统,仔细揣摩《大地雅歌》,可以清晰地发现,《大地雅歌》其实借鉴了多种古典叙事传统。具体而言,《大地雅歌》借鉴的古典叙事传统包括才子佳人小说、英雄传奇小说、志怪小说的叙事传统。
才子佳人小说是中国古代小说重要叙事类型。“才子佳人”语出唐吵李隐《潇湘录·呼延冀》:“妾既与君匹偶,诸邻皆谓之才子佳人。”这类小说故事的开头一般是才子与美丽的小姐相遇,二人私定终身。古代才子佳人小说叙述模式结尾,才子大都修成正果,取得功名,最终与佳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大地雅歌》的前半部分是典型的才子佳人小说。扎西嘉措是一位流浪诗人,在民间颇有声誉。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走进了康普土司的家,说唱藏族的创世纪。他才华横溢,说唱激情澎湃,打动了康普土司姨妹央金玛的芳心。央金玛深深地爱上了扎西嘉措。古代才子佳人小说所表现的大都是世俗爱情。同样,《大地雅歌》表现的同样是世俗的爱情。当扎西嘉措以其惯用的手法博得了央金玛的好感后,他又以惯用的伎俩,得到了央金玛的肉身。在月华满地的夜晚,央金玛的闺房外的核桃树,就是扎西嘉措和央金玛的婚床。最终,央金玛放弃优越的生活,与扎西嘉措私奔。在教堂村,扎西嘉措皈依基督教,改教名为史蒂文。央金玛也皈依基督教,教名为玛丽亚。随后,史蒂文和玛丽亚举行了婚礼。
《大地雅歌》还借鉴了中国古代英雄传奇小说的叙事传统。“英雄传奇”的概念是郑振铎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率先提出。郑振铎提出了英雄传奇的特点是“人物可真可幻,事迹若虚若实。年代也完全可不受历史的拘束,如此作者的情思可以四顾无碍,逞所欲写,材料也可以随心做造,多少不拘。”郑振铎侧重指出英雄传奇的传奇性的特点。的确如此,英雄传奇着重写英雄的不平凡经历。《大地雅歌》借鉴英雄传奇的叙事传统,叙写格桑多吉传奇人生经历。格桑多吉原本是一名强盗头领。他杀富济贫,被当地的老百姓视为英雄。但是,自从见到了央金玛后,他爱上了央金玛。并且为了能经常见到央金玛,就放弃了手下的弟兄,来到了教堂村,皈依基督教,改教名为奥古斯丁,成为一名基督教徒。但是,在一次随着传教士杜伯尔去异地重建教堂传教时,格桑多吉叛教出走,并且拿走了神父重建教堂的所有资金。个中原因是,格桑多吉认为,神父带他去重建教堂的目的,是让央金玛和扎西嘉措从此过上安心的日子,以免受到他的干扰。这次出走是格桑多吉这位英雄走上传奇人生道路的开始。格桑多吉拿着建立教堂的资金,从溃败的国民党军队那里购买枪支弹药,武装了一只军队。格桑多吉为了给弟兄报仇,包围了唐县长和县守备队。但是,地形不利,格桑多吉的队伍遭受到了极大的伤亡,损失惨重,格桑多吉面临绝境。正当格桑多吉面临灭顶之灾时,解放军进藏的部队赶来了。格桑多吉的队伍被认为是藏民自卫队,成为革命军队重要组成部分。格桑多吉随后担任了县公安局局长。此后,格桑多吉满腔热情,全身投入到西藏的和平建设工作中。就在格桑多吉在教堂村宣传共产主义的思想过程中,扎西嘉措听信传言,害怕格桑多吉来抢走他心爱的央金玛,决定暗杀格桑多吉。暗杀失败后,扎西嘉措被抓捕。然而,是央金玛的哀求,格桑多吉两放扎西嘉措。扎西嘉措的逃亡,让格桑多吉受到了上级处分,他的公安局长职务被罢免,还被送去劳改。劳改释放后,格桑多吉就在央金玛的房子对面建房住下。建国后那段沧桑的岁月里,格桑多吉一直就守候在那里。直到公安局送来扎西嘉措的死亡通知书,他们才结为夫妻。英雄传奇小说叙事传统所要表达是忠义思想。不过,《大地雅歌》借鉴英雄传奇叙事传统,要表达的是格桑多吉对爱情的忠贞。
《大地雅歌》还借鉴了中国古代志怪小说的叙事传统。志怪小说从其诞生、包括内容、形式,都与宗教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志怪小说不仅从宗教那里寻找到写作的题材,还从宗教那里吸收了超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关于志怪小说与宗教的关系,胡应麟曾说:“魏晋奸长生,故多灵怪之说。齐梁弘释典,故多因果之淡。”鲁迅也对志怪小说的产生与宗教的渊源也做了深刻的分析。叙述西藏无法回避宗教。《大地雅歌》的叙述内容,很大一部分是关于藏传佛教和基督教的。《大地雅歌》叙述了藏传佛教的一些教义、宗教活动和活佛顿珠的故事。小说还叙述了藏传佛教与基督教之间的对立与冲突。但是,小说最用心的部分还是叙述从法国来西藏传教的杜伯尔神父和罗维神父在西藏传教活动。信仰佛教的西藏人对基督教有着本能的排斥,这里既有教义本身差异的因素,也有基督教在西藏扩充伴随着地武力和血腥的历史原因。因此,当杜伯尔神父和罗维神父远离家乡,离别心爱的姑娘来到西藏传教后,工作困难重重。小说对于杜伯尔神父对于宗教的坚定信仰、视死于归的精神,做出了细致的描写。杜伯尔神父明知前往擦卡恢复被战火毁灭的教堂,是一件无法完成的任务,而且前往擦卡其实就是死亡之旅,但是,杜伯尔神父仍然决意前往。最终,杜伯尔神父被佛教教徒枪杀而亡。《大地雅歌》除了叙述传教士的坚定信仰立场,还通过引用宗教经文的方式,强化了小说宗教氛围。
《大地雅歌》吸收了中国古典小说三种叙事传统,但是,这三种叙事传统所叙述的故事并非简单地堆砌,而是围绕“爱”的主题紧紧的耦合在一起。才子佳人叙事传统所叙述的是世俗的爱情。扎西嘉措与央金玛的爱情是建立在才情与容貌的吸引基础上。英雄传奇叙述传统部分,格桑多吉对央金玛的爱慕,已经超越了世俗的爱情,开始具有信仰的因素。正因为这样,他才为了不让央金玛伤心,不顾自己大好前程,两次违法放走了情敌扎西嘉措。而当扎西嘉措几十年没有音信的岁月里,格桑多吉一直守望着央金玛,给予了央金玛精神和物质帮助。但是,一直没有企图去得到她的身体。这与扎西嘉措对于央金玛的爱情是不一样的。而志怪小说叙事传统部分,杜伯尔神父所体现出来的爱,则是宗教的信仰,具有形而上的终极价值。它让杜伯尔连自己的爱情与生命都可以抛弃。
《大地雅歌》借用古典小说的三种叙述传统,并不是为了要写出不同叙述传统中“爱”的表现。其实,小说在叙述三种“爱”时,也在暗中比较着三种“爱”的力量与价值,从而建立起了“爱”的等级尺度。才子佳人的爱情是世俗的爱情,也是最容易发生变化的爱情。虽然,扎西嘉措深爱着央金玛,他逃亡到印度,后来又来到台湾,几十年过去了,扎西嘉措没有忘记央金玛。但是,央金玛在生活所迫和格桑多吉持久的爱情攻势下,最后接受了格桑多吉,并和他结为夫妻。同时,才子佳人小说叙事传统还表现了世俗爱情的狭隘性。正是扎西嘉措对格桑多吉的排斥,他才不断对格桑多吉挑起事端,才落下了亡命天涯的命运,也酿成了他和央金玛的爱情悲剧。而格桑多吉对于央金玛的爱情,是超越了个人的偏见,体现出了博大的胸怀。他爱央金玛,但是,可以容忍扎西嘉措。甚至当扎西嘉措最后从海外归来时,他退出了持续了几十年的三角爱情,并且以自杀的方式,祭奠了爱神。《大地雅歌》借用志怪叙事传统,思考了超越世俗的爱情,也超越了格桑多吉的道德式爱情,呈示了宗教的“大爱”精神。杜伯尔神父和罗维神父,在家乡时,都曾经爱上了同一位姑娘。但是,在宗教精神的感染下,二人超越了世俗的爱情,在西藏成为亲密的传教伙伴。消弭杜伯尔神父和罗维神父之间情感隔阂的,是宗教精神。在宗教精神的召唤下,杜伯尔神父和罗维神父摒弃了世俗爱情的排他性。杜伯尔神父最终为了基督精神撒播,以身殉教,完成了对于大爱精神的书写。
《大地雅歌》虽然浓墨重彩地叙述了宗教故事,长篇累牍地表现宗教人物的宗教情感。但是,它并没有陷入到宗教教义宣扬的泥沼之中,而是通过古典叙事传统的借用,呼唤“大爱”,其根本目的仍然着眼于现代人的精神世界的观照。
周新民,评论家,湖北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