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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亚平 文选 ]   

旷达之下的幽怨与企盼

◇ 管亚平

  苏轼的旷达人所共知,无辜被贬黄州,由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历经人世冷暖,却依然保持着旷达乐观的人生态度,其胸襟气度令人敬佩不已。然而,钦佩之余亦让人心生疑窦:一个在儒家出仕思想中浸染已深的人,在遭受了这样大的打击之后,怎会如此洒脱?这个宠辱不惊的苏轼是否有些不够真实?细读《赤壁赋》,便可发现苏轼也并非想象中的高蹈出尘,他的旷达之下隐含着丰富而曲折的内心世界。
  挥之不去的幽怨
  《赤壁赋》虽然以乐起笔,以喜收束,其间却流淌着哀怨的情调。壬戌之秋,七月既望,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苏轼与客泛舟而游,真可谓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齐集,可是,在这样的时刻,苏轼吟诵出的竟然是《诗经·陈风·月出》,诗曰: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这是一首月下怀人之作,诗人思念的女子容颜姣好、姿态娴雅,然而诗人却相见无由,“劳心悄兮”“劳心慅兮”“劳心惨兮”,一唱三叹间思而不得的愁绪表达得淋漓尽致。如果说吟诵《月出》更多的是出于文人的雅兴,那么在饮酒乐甚之时扣弦而歌应该更接近于苏轼的内心世界,饮酒乐甚,所歌本该是畅快闲适之词,苏轼所歌却流露出淡淡的忧伤:“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月色清朗、水光澄明的清幽景致最易引发内心最深处的情感,苏轼此时也不禁想念起心中的美人,然而所思美人在天的另一方,苏轼也只能满怀惆怅徒然叹息了。歌词哀怨怅惘如泣如诉,客人吹箫倚歌而和,故而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以至“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文章的感情基调自然由乐转为悲。
  在这样悲凉的情境中,苏轼朋友的一番陈述更将这种忧伤推向了高潮:与天地自然相比,人生是如此渺小短暂,怎不令人顿生无奈、悲从中来?这里的悲是朋友的悲,也是苏轼的悲。从文学传统来看,《赤壁赋》中的“客”极有可能是苏轼自身。赋之为文,常设主客问答以述怀,《赤壁赋》作为典型的文赋,极有可能继承了这样的文学传统。从个人角度来看,苏轼为文极为严肃,遵循“不幸不用,犹当以其所知著之翰墨,使人有闻”的家训和儒家“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精神,努力在“翰墨”上作贡献。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苏轼有着异常强烈的有意为文的心态,在这样的心态下,他才可能一本正经地在自己的赋中称自己“苏子”,也正是基于这一点,他才可能羞于言愁,而借虚设人物之言,抒发自己的悲哀。从感慨内容来看,这一段话也符合苏轼的心态。生命的短暂与渺小本是古今文人共有的悲哀,然而“客”对曹孟德的感慨却有着苏轼自己的影子:“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关于这段话,大家基本已形成共识,认为其重心在最后一句,重在感慨是非成败转头空,纵是盖世英雄亦难逃时光的湮灭。然而,如果仅仅是表达这一层意思,由曹操盛极一时的威风写到风流云散即可,无须牵扯出周郎的恩怨,有此一段正是因为这周郎与曹操的得失之争中隐含了人生起伏的感慨。曹操当年曾经称雄一时,然而,一旦被周瑜所困,那“舳舻千里、旌旗蔽空”的盛况烟消云散,“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豪情亦消逝无踪,这人生的起伏较之苏轼又如何?同是人生逆转,其间的无奈令人唏嘘,苏轼写到此处,亦是借古人酒杯浇胸中块垒罢了。基于这样的理解,我们基本可以推断这篇赋中的“客”就是苏轼自身,“客”的悲便是苏轼的悲,不仅悲叹生命的短暂渺小,也感慨人生的沉浮起落,一篇《赤壁赋》就这样隐约地流露出哀伤与幽怨。
  欲说还休的企盼
  长期浸染于儒家思想,苏轼有着强烈的用世之心,即便被贬谪荒远亦未能淡忘。细品《赤壁赋》便可发现,文章于幽怨之外还曲折地表达了苏轼执著的用世之心。在扣舷而歌部分,苏轼流露出对远方美人的期盼与思念,歌词中所涉及的舟船竭尽华美,而那位女子却并没有具体的形象与个性,似乎只是一个象征的符号,具有中国文学传统中香草美人的特点。战国时期,楚国三闾大夫屈原“忠而见疑”“信而被谤”,忧愁怨愤借由各类花草与美人意象在诗歌中尽情抒发。美人意象也因此受到传统文人青睐,成为富有丰富意蕴的情感寄托。苏轼作为一代文豪,对此传统自是非常熟悉,而将他所歌的这篇歌词与屈原的《九歌·湘君》相比较,我们会发现两者无论是在风格、还是在情感内容上都具有极为相似的地方。
  《九歌·湘君》有词曰:
  “桂棹兮兰<\\zz01\本地磁盘 (I)\海洋\教育\新语文学习·中学教师(2008.2)\木+世.eps>,斫冰兮积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间。”
  两首辞都写乘船追寻心中的美人,“望美人兮未来”:苏轼曰“桂棹兮兰桨”,屈原曰“桂棹兮兰<\\zz01\本地磁盘 (I)\海洋\教育\新语文学习·中学教师(2008.2)\木+世.eps>”都极言舟船之华美;他们也都慨叹追寻之艰难,苏轼是逆流而上,屈原则言水凝成冰,斫冰破雪而行,其难犹如到水中采薜荔,到树上采芙蓉。由此看来,苏轼所唱的这首歌不仅具有极浓郁的楚骚风味,在表达技巧方面更是如出一辙。屈原借此词表达了对怀王的思念、对君臣同心的期盼,苏轼的“望美人”应该也同样有着对君王重新垂青自己的期盼吧?这样的心思,诉诸箫音才会如幽怨、如思慕。从这个角度再读《赤壁赋》的山水之乐部分,在感受苏轼饮酒赋诗的风采之余,似乎也能够领略苏轼“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背后的深意,那轻浅的忧伤背后,依然是苏轼的求用之心!
  也许,苏轼在运用这样的方法表达情怀时并没有明确的意识,现代认知语言学认为:隐喻并不只是一种单纯的修辞手段,而是一种重要的思维方式,直接参与到人的认知过程,人类语言和思维过程充满了隐喻,人类思维本身就是隐喻性的。(杨珉华《浅析苏轼词中的常规隐喻》)当苏轼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时,那些为苏轼所熟悉的传统意象自然因为情绪的接近而自然涌现,从而成为苏轼曲折情怀的载体。
  虽然有着这样的幽怨与企盼,苏轼仍然能够强自宽慰,以欣赏自然美景对抗人生悲凉,正应了《九歌》“聊逍遥兮容与”之意。这里说“对抗”是因为苏轼并非真正的超然物外,那被苏轼自己的词赋无数次诠释过的旷达所体现出的近乎执拗的态度,正是缘自词人的不能释怀,他的所谓旷达还只是一种有意识的追求,一种主观的努力。就如他面对生命短暂的无奈时安慰自己:“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所谓“物与我皆无尽也”,不过是“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之意,整体的人类是代代相承永无止息,可这样的认识真能够消泯个体生命短暂的悲哀吗?只是在努力用理性安慰情感的失落而已。当然这样的努力毕竟避免了在悲观的泥潭中深陷,从而获得了积极的意义。
  曾有学者说:“东坡诗词是一个执着而超脱的辩证存在,寓意于物而不留意于物。善于诗化生活的林林总总。不肯轻易言愁而自有深沉的人生悲哀。”(颜邦逸)非常中肯。企盼是苏轼的执著,但苏轼并不因执著而拘泥,幽怨是苏轼潜在的真实心情,但苏轼并不因此忽视世间的美景,这才是苏轼的旷达,凝聚着执著、沉淀着悲哀而又强自宽慰的旷达,这才是有血有肉真实可信的苏轼!
  [作者单位:江苏省南通第一中学]

旷达之下的幽怨与企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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