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5年第1期 ID: 402204

[ 阎连科 文选 ]   

上天和生活选定那个感受黑暗的人

◇ 阎连科

    从某个角度说,作家是为人和人类的记忆与感受而活着。因此,记忆与感受,使我们成了热爱写作的人。
    也因此,当我站在这儿的时候,我想起了50多年前的1960到1962年间,出现的所谓“三年自然灾害”,就在那次举世震惊的“人祸”后的一个黄昏,夕阳、秋风和我家那个在中国中部、偏穷而又寂寥的村庄,还有,因为战争而围着村庄夯打起来的如城墙样的寨墙。那时候,我只有几岁,随着母亲去寨墙下面倒垃圾,母亲拉着我的手,指着寨墙上呈着瓣状的观音土和散粒状的黄土说:“孩子,你要记住,这种观音土和榆树皮,在人饥饿煎熬到快要死的时候,是可以吃的,而那种黄土和别的树皮,人一吃就会更快的死掉。”
    说完,母亲回家烧饭去了。她走去的身影,如同随风而去的一片枯叶。而我,站在那可以吃的粘土前,望着落日、村舍、田野和暮色,眼前慢慢走来巨大一片——幕布般的黑暗。
    从此,我成了一个最能感受黑暗的人。
    从此,我过早的记住了一个词汇:熬煎——它的意思是,在黑暗中承受苦难的折磨。
    那时候,每每因为饥饿,我拉着母亲的手讨要吃的时候,只要母亲说出这两个字来:熬煎。我就会看到眼前一片模糊的黑暗。
    那时候,中国的春节,是所有儿童的盛日,而我的父亲和许多父亲一样,每每看到我们兄弟姐妹,因为春节将至,而愈发欢笑的脸庞时,也会低语出这两个字来:熬煎。而这时,我就会悄悄地离开父亲,躲到无人的荒冷和内心模糊的黑暗里,不再为春节将至而高兴。
    那时候,生存与活着,不是中国人的第一要事;而革命,才是惟一国家之大事。可在革命中,革命需要我的父亲、母亲都举着红旗,到街上高呼“毛主席万岁!”时,我的父母和村人,大都会从革命中扭回头来,无奈自语地念出这两个字:熬煎。而我,当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眼前必就会有一道黑幕的降临,如同白日里黑夜的到来。
    于是,我也过早地懂得了黑暗,不仅是一种颜色,而且就是生活的本身。是中国人无可逃避的命运和承受命运的方法。之后,我当兵走了,离开了那一隅偏穷的村落,离开了生我养我的那块土地,无论生活中发生怎样的事情,我的眼前都会有一道黑幕的降临。而我,就在那一道幕布的后边,用承受黑暗,来对抗黑暗,如同用承受苦难的力量,来对抗人的苦难。
    当然,今天的中国,已经不是昨天的中国,它变得富裕,并咄咄有力,因为解决了13亿人口的温饱与零用,便像一道突来的强光,闪耀在了世界的东方。可在这道强光之下,如同光线愈强,阴影愈浓;阴影愈浓,黑暗也随之产生并深厚一样,有人在这光芒里感受温暖、明亮和美好,有人因为天然的忧郁、焦虑和不安,而感受到了光芒下的阴影、寒凉和雾缠丝绕的灰暗。
    而我,是那个命定感受黑暗的人。于是,我看到了当代的中国,它蓬勃而又扭曲,发展而又变异,腐败、荒谬,混乱、无序,每天、每天所发生的事情,都超出人类的常情与常理。人类用数千年建立起来的情感秩序、道德秩序和人的尊严的尺度,正在那阔大、古老的土地上,解体、崩溃和消散,一如法律的准绳,正沦为孩童游戏中的跳绳和皮筋。今天,以一个作家的目光,去讨论一个国家的现实,都显得力不从心、捉襟见肘;然对于那个作家言,因为这些本无好转,却又不断恶化、加剧的无数——人们最具体的饮、食、住、行和医、育、生、老的新的生存困境,使得那里芸芸众生者的人心、情感、灵魂,在那个作家眼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焦虑和不安,恐惧而兴奋。他们等待着什么,又惧怕着什么,如同一个垂危的病人,对一剂虚幻良药的期待,既渴望良药的尽快到来,又担心在它到来之后,虚幻期待的最后破灭,而随之是死亡的降临。这样期待的不安和恐惧,构成了一个民族前所未有的焦虑心。这颗民族的焦虑心,在那个作家那儿,成了最为光明处的阴影;成了光明之下的一道巨大幕布的另一面——
    没有人告诉那个作家,国家那列高速发展的经济列车,会把人们带到哪儿去。
    也没人告诉那个作家,直至今天,百年来从未停止过的各种各样的革命和运动,在每个人的头顶,酝酿的是乌云、惊雷,还是一片可能撕开乌云的闪电。
    更是没人能够告诉那个作家,当金钱与权力取代了共产主义、资本主义、民主的理想之后,人心、人性、人的尊严,应该用怎样的价格去兑换。
    我记起了十余年前,我反复去过的那个艾滋病村。那个村庄一共有八百多口人,却有二百余口都是艾滋病患者;而且在当年,他们大都是三十至四十五岁之间的劳动力。他们之所以大批的感染艾滋病,是因为想要在改革中致富,过上美好的生活而有组织的去集体卖血所致。在那个村庄,死亡像日落一样,必然和必定,黑暗就像太阳从天空永远消失了一样,长久而永恒。而我在那儿的经历,每当回忆起来,每当我在现实中看到刺眼的光芒和亮色,都会成为巨大的让我无法逃离的阴影和黑暗,把我笼罩其中,无处逃遁。
    我知道,在那一片广袤而充满混乱和生机的土地上,我是一个多余的人。
    我明白,在那一片广袤而充满混乱和生机的土地上,我是一个多余的作家。
    但我也坚信,在那一片广袤而充满混乱和生机的土地上,我和我的写作,或多或少,将会有它无可替代的意义。因为,在那儿——生活、命运和上天,选定了我是那个生来只会、也只能感受黑暗的人——我像那个看见了皇帝没有穿衣的孩子,在阳光之下,我总是会发现大树的影子;在欢乐颂的戏剧中,我总是站在幕布的另一边。人们都说温暖的时候,我感到了寒冷;人们都说光明的时候,我看到了黑暗;人们在为幸福载歌载舞的时候,我发现有人在他们脚下系绳,正要把人们集体绊倒并捆束。我看到了人的灵魂中有不可思议的丑恶;看到了知识分子为了挺直脊梁和独立思考的屈辱与努力;看到了更多的中国人的精神生活,正在金钱和歌声中被权力掏空和瓦解。
    我想到了我们村庄那个活了70岁的盲人,每天太阳出来的时候,他都会面对东山,望着朝日,默默自语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日光原来是黑色的——倒也好!”

上天和生活选定那个感受黑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