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朝诗人杜甫家国情怀深沉炽热,关爱忧念天下苍生,作品是其情怀体现,命途行迹是其情怀践履。从家国情炽和泛爱天下的角度看,宋代词人辛弃疾是杜甫在宋代最好的精神传人,其词作精神、人生行止与杜甫有相当程度的一致性。
关键词:杜甫 辛弃疾 家国 苍生
杜甫最好地践履了儒家的入世精神,成为了中华文明史上的一个界标式人物,后人在形容“一饭不忘君”的忠贞爱国形象时,首先浮现脑际的便是身世沦微却心怀天下的诗圣杜甫。“一饭不忘君”更确切的含义是“一饭不忘国”。梁启超称杜甫为“情圣”(梁启超《情圣杜甫》)[1](P151),此情圣并非后人语境中狭义式的爱情情圣,而是对家国天下、动植飞潜等无不温煦爱怜的博爱情圣。杜甫在宋朝有许多仰慕者,《李清照集校注》一书中收有李清照的两句逸诗:“少陵也是可怜人,更待明年试春草。”文天祥兵败被俘后写有《集杜诗》二百首,《序》曰:“凡我意所欲言者,子美先为代言之。”[2](P122)不过若论杜甫在宋朝的精神传人,从忧念家国苍生、关怀世间生命的角度而论,辛弃疾当属最符合资格者。
杜甫《进雕赋表》云:“自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坠素业矣。”杜甫出生于世代儒官的家庭,自小有着“被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宏愿(杜甫《奉赠韦丞丈二十二韵》)。且自负才力出众,“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往者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杜甫《壮游》)一介少年被斯时已然功成名就的崔尚、魏启心等长辈推为班固、扬雄一类的人才,可见杜甫少年时的确才干非凡。杜甫年轻时曾有过一次江浙之行,一路上目睹了开元盛世畅盛兴旺的风彩,“剑地石壁仄,长洲芰荷香……越女天下白,镜湖五月凉”(《壮游》)。杜甫53岁在四川写有《忆昔》一诗,在记忆中重温了昔日盛世华章的幅幅画面:“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禀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高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爱国情深,无比自豪于国家的昌盛繁华,爱国情炽,这些情感在诗中都得以体现。在“盖九五之后,人人自以为遭唐虞;四十年来,家家自以为稷契”的开元盛世(杜甫《有事于南郊赋》),众人尚熙熙和乐,杜甫却已心头隐忧频起,《丽人行》一篇中忧患破诗而出,诗中隐忧最终变成了安史之乱的灾难现实。
“渔阳颦鼓动天来”(白居易《长恨歌》),安史之乱撕破了罩在盛世王朝表面的那层鲜丽耀眼的纱衣,人民顿时被置于倒悬惨境,安禄山占领长安后,凡“王侯将相扈从车驾、家留长安者,诛及婴孩。”[3](P6980)安史之乱爆发后的三年多时间是杜诗创作的高峰,佳作云集、名篇迭出,《石壕吏》、《兵车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三吏》、《三别》等优秀作品既是那个万方多难的动乱时代的真实描绘,亦是杜甫忧念苍生关怀社稷之爱国情怀的生动写照。“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杜甫以诗歌传承儒家薪火为家国天下歌哭,那首中国诗歌史上悲秋作品的经典名篇《登高》写道: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胡应麟说:“此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教难移,沉深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无古人,后无来学,此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胡应麟《诗薮》)杜甫此诗既是以章法、句法、字法胜,更是以作者炽热深沉的爱国情感胜。
杜甫亦以实际行动践履着他的爱国情怀和经世志愿,安史之乱中杜甫冒着生命危险从叛军占领的长安逃向皇帝所在地凤翔,黄生论及杜甫这一举动道:“公若潜身晦迹,可徐待王师之至,必履危蹈险,归命朝廷,以素负匡时报主之志,不欲碌碌浮沉也。”[3](P349)杜甫一生坎坷,“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腮……饥藉家家米,愁征处处杯”(《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落第后在长安的十年间,“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过着“卖药都市,寄食友朋”(《献三大礼赋表》)的艰辛生活。乾元二年759底寓居成都时“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杜甫《客夜》),经济上几乎完全仰仗友人了。“支离东北风尘际,飘泊西南天地间”(杜甫《咏怀古迹》其一)、“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间行路难”(《将起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寄严郑公五首》),杜甫终生仕途逆褰,志与时违、才命相妨之不幸几乎伴随了诗人一生。让人感怀的是尽管因政治局势、个人官位等原因杜甫“无力正乾坤”(《宿江边阁》),无由实现“一洗苍生忧”(《朱凤行》)的政治理想,但是在杜甫诗中我们却从来读不到“人生如梦”之类的消极颓废语,无论个人际遇如何,杜甫关怀家国天下的情感浓度始终如一,大历三年诗人贫病交加时仍在歌吟着“肺肝若稍愈,亦上赤霄行”(《送覃二判官》)。杜甫以自己的言动行止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儒家精神开出了新境界:无论穷达贵贱都“一饭不忘国”,杜甫精神因之超越于古往今来的众多儒者之上,成为中华民族爱国主义精神的一面旗帜。
辛弃疾在宋词人中词作数量最多,其“肝肠如火,色笑如花”的篇篇词作也便是词人抗金杀敌爱国志愿的声声深情表白,姑引几例以观之: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日,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 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鱠。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 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盈盈翠袖,搵英雄泪。(《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是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菩萨蛮》)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破阵子》)
与杜甫相似,辛弃疾对政治局势的判断和预感亦很准确,他曾言“仇虏六十年后必灭,虏灭而宋之忧方大”(于钦《齐乘》卷六《人物志》),此言最终应验。辛弃疾还曾对韩侂胄在准备不充分的情况下贸然出兵表示过忧虑,后来韩侂胄失败的缘由果然被辛弃疾言中,辛弃疾的朋友程泌亲临两淮防线查看宋军(韩侂胄)溃败实况,叙述失败之由时说:“无一而非弃疾预言于二年之先者”(《丙子轮对札子》),二人敏感的政治嗅觉皆源自爱国情炽者对国运的高度关注和忧念。辛弃疾身为万人之英却才不得其用,陈亮曾愤慨地评论南宋朝廷的用人政策:“真鼠枉用,真虎可以不用。”(《辛稼轩画像赞》)但“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之志愿却伴随了辛弃疾一生,“念壮士,到死心如铁”,与杜甫一样,辛弃疾亦是无论政治际遇如何终生系念家国天下的爱国情炽之人,称其为杜甫爱国精神的宋朝传人当不为过。
清朝末年梁启超称杜甫为“情圣”,其深厚宽广的至性真情既关涉至国家民族、妻子儿女、兄弟友朋等人之情感常域,又从中延伸开去,几乎普覆至天地间一切动走飞潜,诗人几乎有着佛祖之心基督之怀了。杜诗中提到妻子有近30处,“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月夜》一诗尽显杜甫夫妇不随时间褪色的伉俪深情。“自来自去堂上燕,相亲相爱水中鸟”(《江村》)、“俱飞蛱蝶久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进艇》),朴素的比喻表达着情到深处反显淡的道理。杜甫与兄弟姊妹亦是手足情深,“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恨别》)、“弟妹萧条各何在,干戈衰谢两相催”(《九日五首》之一)、“我已无家寻弟妹,君吟何处访庭闱”(《送韩十四江东觐省》)、“十年朝夕泪,衣袖不曾干”(《第五弟丰独在江左近三四载寂无消息觅使寄此二首》之一)。杜甫的友朋之爱亦诚挚感人,他从不因友人政治命运的变化而改变彼此间的友情浓度,友人郑虔遭贬时杜甫怀着依依惜别的深情写下了诗歌《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马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郑公樗散鬓成丝,酒后常称老画师。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苍惶已就长途往,邂逅无端出饯迟。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顾宸解析道:“供奉之从永王璘,司户之污禄山伪命,皆文人败名事,使硁硁自好者处此,割席绝交,不知做几许雨云反复矣。少陵当二公贬谪时,深悲极痛,至欲与同生死,古人不以成败论人,不以急难负友,其友谊真可泣鬼神。”唯有这样始终如一不随外界境况而变的友谊方可称为真正的友谊。
以上所论情感是常人尚或可及处,杜甫对素不相识的众生之关爱深情就远迈于众人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己之饱暖尚不可得,杜甫却仍在思虑着他人,并且甘愿以己之不足换取他人之充裕,这样的精神几人能及?爱子夭折之痛已然摧肝裂肺,杜甫仍在“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诗人携妻契子举家自秦州迁往同谷,路途甚是艰辛,在旅途中杜甫又几乎惯性般地虑及他人,“嗟尔远戍人,山寒夜中泣”(《龙门镇》)。以下这则故事更是尽显杜甫之情圣特征,老杜在夔州瀼西有一处住屋,屋前种有枣树,枣子成熟时,邻居有一老妇人常来打枣充饥。大历二年公元767年,杜甫移居东屯,把原居屋让给他的亲戚吴郎居住,可能是吴郎不让老妇人再来打枣,杜甫得知此事后,就用诗的形式给吴郎写了一封信劝他让老妇人再来打枣充饥,“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又呈吴郎》)杜甫不仅助人,助人时还顾及到受助者的尊严满足及需求,“煦膏邻妇,又出脱邻妇;欲开示吴郞,又回护吴郎”(《杜诗详注》卷二十),这种境界千古之下几人能及?
老杜不仅爱人,亦爱动物,《瘦马行》中写道:
东郊瘦马使我伤,骨骼硉兀堵墙。绊之欲动转欹侧,此岂有意仍腾骧。 细看六印带官字,众道三军遗路旁。皮干剥落杂泥滓,毛暗萧条连雪霜。
天地两间生命,诗人几无不爱,杜甫的“情圣”头衔是恰如其分的,梁启超说:“像情感这么热烈的杜工部,他的作品,自然是刺激性极强,近于哭叫人生目的的那一路,是三板一眼的哭出来,节节含着真美。” [1](P3948)情感美是大美、真美、至美,杜诗给读者摆出了一桌情感盛宴。
“情圣”杜甫于万物有蔼然仁者之怀,其深情至情普覆至众生,辛弃疾亦若是,如其词中所言:
父老争言雨水匀。眉头不似去年颦。殷勤谢却甑中尘。啼鸟有时能劝客,小桃无赖已撩人。梨花也作白头新。(《浣溪沙》)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头忽见。(《西江月》)
松冈避暑,茅檐避雨,闲去闲来几度?醉扶怪石看飞泉,又却是,前回醒处。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笑语。酿成千顷稻花香,夜夜费一天风露(《鹊桥仙》)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野荠花。(《鹧鸪天》)
写出这些词的作者如何不是情至之人?众多词评家皆以深情作为辛弃疾的突出优长,后人对辛词总体特色的评论亦能彰显他的情圣本色,刘熙载曰:“苏、辛皆至情至性人,故其词潇洒卓荦,悉出于温柔敦厚。”(《艺概》卷四)谢章铤曰:“苏风格自高,而性情颇歉。辛却缠绵悱恻,且辛之造语俊于苏。”(《赌棋山庄词话》卷九)王国维曰:“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糼安耳。”“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傍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王国维《人间词话》)可见情圣头衔加诸辛弃疾之上亦是恰如其分的。
至大至深的真情至性,这便是辛词高不可及的原因,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曰:“稼轩不平之鸣,随处辄发,有英雄语,无学问语,故往往锋颖太露。然其才情富艳,思力果锐,南北两朝,实无其匹,无怪流传之广且久也。世以苏、辛并称,苏之自在处,辛偶能到。辛之当行处,苏必不能到。二公之词,不可同日语也。后人以粗豪学稼轩,非徒无其才,并无其情。稼轩固是才大,然情至处,后人万不能及。”又云:“稼轩郁勃,故情深;白石放旷,故情浅。稼轩纵横,故才大;白石局促,故才小。”辛弃疾纵横词坛用语用典左抽右旋无人能及,最根本的原因实是情至之人自无体不宜。
世间情圣使得世界春意盎然,有情之天下方为现世之温暖家园,唐代诗人杜甫、宋代词人辛弃疾成为了上下五千年中国文明史中泛爱天下苍生的界标式人物。
注释:
[1]梁启超:《梁启超文选》(下册),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
[2]杨伦:《杜诗镜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3][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版。
[4][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版。
(周建梅 江苏省苏州高等职业技术学校 215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