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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璐 文选 ]   

李瓶儿\尤二姐形象比较

◇ 姚璐

  摘 要:《金瓶梅》与《红楼梦》是中国世情小说中的两部力作,《红楼梦》的创作受到《金瓶梅》的启发,这在人物的塑造方面体现的尤为明显。《金瓶梅》的女主角之一李瓶儿和《红楼梦》中的尤二姐形象在出身、性格等方面就有很多相似之处,她们都背负“不洁”之名,她们都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同时她们又都以悲剧结局,但两人的悲剧意义又各有不同。
  关键词:李瓶儿 尤二姐 形象比较 悲剧意义
  
  《金瓶梅》和《红楼梦》是中国古代世情小说的双璧。两者之间的关系,前人早就有所论述,如脂砚斋说《红楼梦》“深得《金瓶》壸奥”(庚辰本第十三回眉批),诸联说《红楼梦》“脱胎于《金瓶梅》”(诸联《红楼评梦》)[1]( 117)。对这些说法,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说《红楼梦》的创作受到《金瓶梅》的启发,当无争论,二者在取材、结构、人物塑造等方面,都有不少相同或相似之处。但是,就小说的感情基调、创作态度而言,二者又有很大区别,尤其是在女性形象的塑造上,存在极大的差异。本文拟通过对李瓶儿和尤二姐(以下简称李、尤)两个人物形象的比较,对这个问题略作探讨。
  
  一
  
  张俊先生指出,《金瓶梅》对《红楼梦》的深刻影响,“主要还表现在人物的塑造上”,其中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尤二姐的忍辱吞声之于李瓶儿”[2]。其实,这两个人物的相似之处还不仅仅是这一点,就以二人身世以及在小说中的出场而言,就有诸多共同点。
  李、尤在小说中的出场方式基本一致。李瓶儿其人在《金瓶梅》第一回即以西门庆之口道出:“好个伶俐标致娘子。”其正式出场则到了第十回,直至六十二回饮恨而死退场。尤二姐最初也是在《红楼梦》十三回为秦可卿办丧事时被简单提到:“尤氏的几个眷属尤氏姊妹也都来了。”直到六十三回才正式登场,至六十九回以吞金自尽的结局收场。在情节处理上,尤二姐的故事相对于李瓶儿颇为简短,但其形象却已永驻中国文学人物的画廊。
  论出身,李、尤皆是“小家碧玉”。李瓶儿的童年生活在书中未述,但她初为梁中书之妾,身边又无可倚仗的亲戚,阴阳先生算她“父母双亡,六亲无主”;尤二姐本来不姓尤,她的母亲在与第一个丈夫生下她和妹妹尤三姐后就做了寡妇,后来改嫁尤家,她们姐妹才跟着姓了尤。这已给读者提供了足够的暗示。作为封建时代如此家庭出身的女性,李、尤单凭个人在社会上生存已属不易,为个人幸福而打拼的困难与艰辛就可想而知了,何况她们还如花似玉,让那些“须眉浊物”垂涎三尺。两书中分别借他人之口对李、尤二人的美貌均有诸多描述。然而美貌既给她们带来了享乐的生活,也为她们埋下了永堕地狱的祸根。
  用传统的眼光来看,李、尤二人皆可谓是“淫妇”。李瓶儿在丈夫死后招赘蒋竹山,另嫁西门庆,使自己背负了“淫”的罪名。尤二姐本与张华“指腹为婚”[3],后背盟弃约,改嫁贾琏,在当时也难逃责难。更严重的是,李、尤在进入豪门之前,都有“乱伦”的行为。李瓶儿本是梁中书之妾,在梁中书遭难时携大量金银细软逃到东京,因花太监“侄男花子虚没妻室”,就“使媒人说亲,娶为正室”[4]。但她与花子虚只是名义夫妻,实则是花太监在一面敛财一面敛色。这不仅活画了一个好色变态的老太监,更从一个侧面揭露了李瓶儿实际上是花太监与花子虚叔侄共同占有的玩物。再看尤二姐,她在小说第六十三回正式亮相,当时贾敬去世,尤氏姐妹陪母亲来宁国府吊孝,贾蓉“听见两个姨娘来了,便和贾珍一笑”,接着小说中就出现了这样一段描写:
  贾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便红了脸,骂道:“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还亏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搂头就打,吓的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三姐便上来撕嘴,又说:“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他。”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他两个又笑了。贾蓉又和二姨抢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
  接着,第六十四回又借贾琏之口明言尤二姐姊妹“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即贾珍父子共占尤氏姐妹,即便如此,尤二姐还是在贾珍父子的撮合下嫁了贾琏。
  此外,花子虚死后,李瓶儿热孝在身却积极着手搬进西门家,花子虚五七未过,她就借潘金莲和自己的生日之机,往来于西门庆家,为最终迁入蓄势。尤二姐亦然,她正式进贾府前,与贾琏私下拜堂,让琏二爷身背“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倚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的罪名。因此,从封建道德评判的角度来说,李、尤都难以摘掉“淫”的恶名。
  
  二
  
  虽然李、尤二人皆背着“不洁”的恶名,但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们的追求又都有一定的合理性。在封建时代,女性没有独立的人格,也没有独立的社会地位,因此,她们要想生存,就必须寻觅一个托付终身之所,而这个处所是否足以托付,则决定了她们的命运。
  李瓶儿与花子虚只是名义夫妻,日子了无生趣,花子虚又整日眠花宿柳,李瓶儿煎熬难耐,于是当她见到风流倜傥的西门庆时,便主动投怀送抱。她眼光敏锐,认识到西门庆乃地方豪强,即使作他地位卑下的妾,也要比作浪荡子弟花子虚的妻更有安全感。不过她在花子虚危难时,串通西门庆转移财产,己身暗许,又故意气死花子虚却也足够绝情。尽管强烈的从夫意识曾使李瓶儿哀求西门庆搭救丈夫,但随着欲望的膨胀,她的这种归属意识逐渐转移到西门庆身上,她也就由别人眼里当初的“温克性儿”变成了无情的荡妇。后来西门庆因党祸闭门不出时,李瓶儿几近绝望,感情无处寄托的她便招赘了蒋竹山,当然这显然是她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岂料想,蒋竹山是又一个花子虚,在西门庆手里“狂风骤雨都经过的”李瓶儿无法在蒋竹山那里得到满足,满怀屈辱、憎恶的她最终又斥逐了蒋竹山。
  《红楼梦》中,尤二姐与张华本是封建陋习中典型的“指腹为婚”的夫妻,作品中就二人的感情纠葛几乎未着笔墨。但假设尤二姐嫁给了张华,即使家境贫寒,但至少是正房太太,不必受其他妻妾的气。然而她爱慕虚荣,宁作凤尾不当鸡头,当贾珍父子为贾琏说媒时,她是毫不犹豫地作出了选择:“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当时错许张华,致使后来终身失所,今见贾琏有情,况是姐夫将他聘嫁,有何不肯,也便点头依允。”(第六十四回)她先是与贾珍父子有染,后又宁愿嫁给贾琏作小老婆,遭受世人的白眼。而且她还有着传统观念中对名分的渴求,于是她带着渴求走进了贾府,这种渴求最终把她推向了悲剧的深渊。
  李、尤寻找自己的归宿本无可厚非,但她们追求的过程却充分暴露了封建婚姻制度的罪恶,这不但体现在“一夫多妻”制的不公平、不合理上,更体现在男尊女卑的人权基础上,封建社会的男子掌握着对家庭的绝对决定权。由此可知,封建婚姻制度也是造成封建社会不安定的因素之一。
  
  三
  
  寻找到归宿并不等于获得了爱情。对于封建时代的女子来说,爱情几乎是一种奢望。嫁入豪门后,李、尤的行为和性格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尤其是李瓶儿,后期的她几乎变得让读者稍感费解,以致有的学者认为这是小说中的“一个漏洞”[5]。笔者以为,之所以如此,环境与地位的迁移是决定因素。
  曾经气死花子虚、驱逐蒋竹山的李瓶儿,是那样一个绝情、乖张、为达目的不顾一切的泼妇,但嫁给西门庆后她却表现得如此驯良、懦弱。在姨太太中,她排在末尾,人称六娘。丫环佣人,对吴月娘敬,对潘金莲怕,对她则既不敬也不惧。西门庆家中的李瓶儿隐忍不争,生了官哥儿后,潘金莲为与她争宠,挑拨是非,造谣生事,她亦委曲求全,一味退让。亦如玳安所言:“说起六娘的性格儿,一家子都不如他,又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自来也不曾喝俺每一喝,并没失口骂俺每一句‘奴才’。”李瓶儿的性格前后的确出现了极大的反差。
  其实 ,李瓶儿对花子虚“毒”,对蒋竹山“恶”,对西门庆却一反常态的“顺”,是事出有因的。第一,李瓶儿的情欲在西门庆身上得到了满足。长期压抑的她得到了性的满足,使她获得了转变的契机。第二,从人的潜意识看,李瓶儿似乎具有虐待与受虐待的病态心理倾向 ,她是那种骨子里就需要一个“暴君”来驾驭自己的女人,她需要有一个强有力的靠山,需要一种归属感。西门庆在她的眼中正是身材魁梧,精力过人,财运亨通,蛮横霸道,可以托付的主儿。在西门家中为妾时,李瓶儿的归属感得到了保证,人性也开始回归。丈夫的宠爱,使她的自我价值得以实现,谋求自我和夫权的束缚不复存在。她感念丈夫的宠爱,真心诚意地希望和丈夫白头偕老,她喜欢夫唱妇随的生活,随着这种归属感的迅速增长,温和顺从的性格元素充分扩大,于是从“悍”发展为“痴”。“痴人”李瓶儿就这样以她性格中的忍让懦弱、谦和温顺以及归属感、依赖感的回归而重新丧失自我。没有原则的仁义和忍让,造成了瓶儿的悲剧。
  与李瓶儿相同,对于别人来自精神方面的蹂躏,尤二姐也表现出了远超常人的隐忍。她的悲剧有自身性格上的弱点。对贾琏的轻信导致了她错误的托付一生;对王熙凤的轻信导致了她身陷险境而不自知。这个被想象中的幸福冲昏头脑的女人竟以敌为友。不知凤姐“敢怎么样”,说明了她的无知,尤二姐在贾府把凤姐引为知己,这是相当致命的。尤二姐总是自责自己是一个“无品行”的人,对自己的“淫奔”前科悔恨不已。于是尤二姐由自责到自卑,丫头欺负她,她不敢说。王熙凤为捍卫妻权用秋桐借刀杀人,对尤二姐重重折磨,蒙在鼓里的尤二姐只能“淌眼抹泪,又不敢抱怨”,“饭也不吃,又不敢告诉贾琏”。尤二姐亦孕有一男胎,这对于与王熙凤结婚多年而无子的贾琏来说,确实是喜从天降。然而,庸医胡乱开药,生生打下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这彻底断送了尤二姐生的希望。但为何堂堂贾府却请来一个庸医,这更加为尤二姐的悲剧增添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实际上,像尤二姐这样一个出身低层,想靠美貌、贤德、子嗣赢得贾府中应有地位的人,不要说是遇到了王熙凤,即使没遇到,她的悲剧恐怕也是在所难免的。
  李、尤二人均在失去孩子后不久离世。小说中李瓶儿死于血崩之症,尤二姐吞金自尽。但笔者认为她们皆死于严重的抑郁症。首先,她们为没有任何尊严的地位而自卑,失去亲子又倍受打击,对前途无限悲观。她们感到命运对自己的不公,做个安分守己的良家妇女也不易。同时,丧子之痛与其他情绪相交织。尤二姐打胎后,秋桐受凤姐挑拨,在尤二姐窗前大哭大骂,尤二姐病上加气.早已有死的心。李、尤本是与外部社会隔绝的孤独者,失去亲人使之愈加脆弱,死对于她们,虽极端、无奈,但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总的来说,追究李瓶儿、尤二姐悲剧命运的颇多相似之处,黑暗腐朽的封建婚姻制度、宗法制度、道德准则及司法制度皆难辞其咎。天生丽质并不总是一件幸运的事,古人云:“慢藏诲盗,冶容诲淫”,美貌带给女性的机会和风险其实是一样多的。这时候,女性的智慧决定了她是否能把握自己的美貌,决定自己的命运!
  
  注释:
  [1]一粟:《红楼梦卷》,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
  [2]张俊:《试论<红楼梦>与<金瓶梅>》,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1年,第3期。
  [3]曹雪芹,高鹗:《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4]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
  [5]朱星:《<金瓶梅>的文学价值以及对<红楼梦>的影响》,河北大学学报,1980年,第2期。
  
  (姚璐 汉中 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 723001)

李瓶儿\尤二姐形象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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