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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茹 文选 ]   

“有人夜半持山去”

◇ 张茹

  摘 要:刘禹锡是一位将哲学理性寄托于文学感性之中的诗人,自顺宗永贞元年(公元805年)永贞革新的失败,至宝历二年(公元826年)罢和州刺史,在其二十二年的贬谪生活中,刘禹锡借助其充满韧性的创作思力极大地表现出了在维持自我心性方面的力量。本文通过对其诗歌与境遇的分析比较,展示出诗人在荣辱得失不定的境遇中的通达而释然的心境。
  关键词:刘禹锡 人生境遇 心境 达观
  
  《庄子·内篇·大宗师第六》有言:“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庄子在这里对世间万物无休无止的千瞬万变进行了形象的哲学思考和人文关怀。人总是对人生的易变充满了无力感,“夜深人静时,从大壑深泽中负舟而走的‘有力者’是一个强劲的意象,代表了死亡不可抗拒的力量”。[1]然而,有一类诗人却拥有着更加有韧性的思维状态和维持自我心性本源平静的力量,这使得他们可以拥有一种豁达的胸襟来抵抗对人生无常和人世兴衰的恐惧。
  刘禹锡就是这类诗人中在历史时间上出现较早的一位,他所拥有的智慧和坚韧的思力可以使其感悟到庄子对“有力者”更加有力量的打击:“……藏小大有宜,犹有所循。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循,是恒物之大情也。”(《庄子·内篇·大宗师第六》)在这里,时间与空间所独有的那种超乎人类思索范围的永恒,使得人世间一切兴衰荣辱的轮回变得渺小而荒唐,而刘禹锡则正是将这种哲学家的理性寄托于诗人的感性之中,从而在荣辱得失不定的境遇中获得了通达而释然的心境。
  
  一、“前度刘郎今又来”——流离辗转下的个人心境
  
  就刘禹锡的个人境遇而言,发生在顺宗永贞元年(公元805)的永贞革新的失败,为刘禹锡人生中二十二年的贬谪生活[2]拉开了序幕,同时被贬的还有与其同年进士及第的莫逆之交柳宗元[3]。因为柳与刘相互之间的人生经历与仕途境遇极其相似,柳子厚自己也曾为此相似感慨不已:“二十年来万事同”(《全唐诗》第351卷032首《重别梦得》),因而将刘诗与几乎相同境遇下的柳宗元所著诗文进行对比,将更能体会刘禹锡对个人荣辱不以为意的豁达观念和其通透了然的人生观。
  自永贞元年(公元805年)刘与柳分别被贬为朗州司马和永州司马,到元和十年(公元815年)二人返京,再到分别复出为柳州刺史和连州刺史,十几年的时间里,柳宗元所写下的《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江雪》、《溪居》和《永州八记》等,无一不是惜美景来排遣寂寞郁闷之感反而愈加寂寞愤懑,《毛诗序》认为:“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而柳宗元则是将其内心最本质的情感深深地隐藏起来,尽力化悲恸抑郁为不动声色,“表面上是写赏玩山水而且有的时候故意要写得冷静、超逸,要摆脱,但他并不是真的冷静,也不是真的超逸”[4],其中透过表象有着很深的痛苦。
  由此反观刘宾客,元和十年,其返京游玄都观作《元和十九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诗:“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竟是以一种戏谑的态度自嘲且嘲人,“刘郎”二字既可以看做是刘禹锡的自比,又借用了“刘晨阮肇入天台”之典故,尽是高凡尘一等的冷眼神仙之语,十年的贬谪抵不过“一树桃花竟不言”(唐·刘商《赋得射雉歌送杨律表弟赴婚期》)。又十二年后,其与白居易唱和所作《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则出现了“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之语,又是自比王质,此间的刘禹锡,全然是在悠然永恒的仙界里冷眼旁观“红尘紫陌”的兴衰荣辱,由此人生的一切得失即得为释也、豁也。再二年,因《戏赠看花诸君子》这首诗又遭贬十二年的刘梦得竟又作《再游玄都观》:“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刘禹锡所信奉的精神支持,与道家的修仙、佛家的往生无甚关联,他具有的是一种对“一翻一覆兮如掌,一死一生兮如轮”的了然,因为心中有所把持,所以无惧于世事变迁,人生祸福。前文多重了“又”字,正是“前度刘郎今又来”之“又”,宾客以自己二十多年的匆匆岁月,既向世人通透祸福无常的道理,又以自身命运印证了荣辱轮回的因果,千古之下读“前度刘郎今又来”一句仍可见宾客狡黠的笑容。
  同时,刘禹锡在被贬期间的诗歌创作中,也拥有着对民歌学习与创造的情致,这再次印证了其不抑不死的心性的通透强大,其所做《竹枝词》、《杨柳枝词》“音节和谐,语语可歌”(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辞典》),有着活泼的情怀和民间的平俗可亲的风格,相较于46岁就贫病抑郁而终于贬谪之地的柳宗元来说,更显出通达豁然的可贵。
  
  二、“山围故国周遭在”——咏史诗中的通达观
  
  从历史通达观的角度看,在刘禹锡所著的咏史诗中,其不但不计较个人一时一地的荣辱得失,而且对于时代的兴衰更迭,也多是“释怀”多于“无奈”。著名的《西塞山怀古》和“金陵五题”(《石头城》、《台城》、《乌衣巷》、《生公讲堂》、《江令宅》)大都创作于其在夔州刺史与和州刺史任上(公元824年—公元825),正是诗人第二次贬谪期间。这时的刘禹锡在他的咏史诗中充满了对自然界某些物质的永恒存在的唏嘘,如流水、城墙、草木、夕阳、明月,借以藐视人世兴亡的短暂和表现繁华易冷的沧桑感,大有庄子“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庄子·逍遥游》) 之不存在感和虚无感。
  以《石头城》为例:“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其中将旧时繁华的六朝古都金陵从纷繁世事中剥离了出来,还以“女墙”环绕下的“石头城”以本来面目,六朝纷纷谢落,只有潮水还依旧来来去去回环往复的打着空城,旧时明月在,只是“金陵王气黯然收”(《西塞山怀古》)。世事的凋零在明月永恒的照耀中显得渺小而虚无。然而,这样的虚无感在常人眼里或许是难以支撑的空虚,在刘禹锡眼里则是对历史的放任与把持,进而成为一种平和的对当下的接受和对未来的信念,十年后(太和七年公元833年),耳顺之年的刘禹锡写下“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秋词》)正是这样的一种对兴衰代谢的包容与了悟,使得这位暮年诗人有着对人世春秋的接受与平衡的明澈心性。
  元和十四年柳宗元离世后,刘禹锡曾写过三首七言绝句《伤愚溪》来悼念这位挚友:
  溪水悠悠春自来,草堂无主燕飞回。隔帘唯见中庭草,一树山榴依旧开。
  草圣数行留坏壁,木奴千树属邻家。唯见里门通德榜,残阳寂寞出樵车。
  柳门竹巷依依在,野草青苔日日多。纵有邻人解吹笛,山阳旧侣更谁过?
  在这《伤愚溪三首》之中,几乎每一句都包含着众多永恒常在的事物:溪水、回燕、中庭草、山榴、坏壁、千树、里门、残阳、竹柳、青苔……然而,这些被人所赋予感情的事物并不依赖于人而存在,人世纵多有代谢,也不过是“桃花净尽菜花开”罢了。冥冥之中有一个“有力者”已经持山而去,而“昧者不自知也”。刘禹锡是为“知”这个“有力者”的“力者”,不但知道而且包容,因而他将自己的生命连同自我的宇宙观、历史观都融于永恒的轮回,“藏天下于天下”,以一种通达的心境去欣赏“有力者”对生命与时空的窃取。
  
  注释:
  [1]田晓菲:《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41页。
  [2]永贞元年(公元805年)宪宗即位,贬二王(王叔文、王伓)八司马(刘禹锡、柳宗元等),永贞革新的失败——宝历二年(公元826年)刘禹锡罢和州刺史,北还。
  [3]贞元九年(公元793),柳宗元、刘禹锡进士及第。
  [4]叶嘉莹:《叶嘉莹说中晚唐诗》,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4页。
  参考文献:
  [1]叶嘉莹.叶嘉莹说中晚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2010.
  [2]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辞典[Z].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
  [3][清]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4.
  [4]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5]孟二冬.中唐诗歌之开拓与新变[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6]张明非.柳宗元诗艺术风格刍议[A].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张茹 山东大学威海分校新闻传播学院 264209)

“有人夜半持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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