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晚明山水游记小品文极其兴盛,此类文字浸染着浓厚的时代色彩,在晚明小品文中是最具特色、最有成就的小品文种之一。本文主要从晚明时代的政治、经济、哲学思想、文人的个性、时代的风气、传统文化的影响以及时代审美风尚的影响等方面来分析,以见出晚明山水小品文兴盛之成因。
关键词:山水小品文晚明成因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随着人们审美意识的自觉和个体精神的张扬,寄怀山水、纵情游乐成为表现文人学士生命情调的高度艺术化的生活方式,与之相应的山水文学也几度出现繁荣景象。明代山水文学的繁荣与前两次(魏晋、盛唐)不同的是它以散文小品取胜,数量之多大大超过了前代。张岱说:“古之记山水手,太上郦道元,其次柳于厚,近则袁中郎。”(《瑯缳文集·跋寓注》)另外还有苏轼,他对晚明文人的影响极大。与前代的“记山水手”相比,晚明的山水小品风格更趋多样化,并浸染着浓厚的时代色彩。故本文欲一探晚明山水小品文兴盛之成因。
纵观文学发展,历代山水文学的兴盛,总是与一个时代的政治、经济、哲学思想、文人的个性紧密相连。《文心雕龙·时序》中说:“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山水文学兴盛时代总表现为天下多故,世道黑暗,文人为了全身远祸害而高蹈林泉,一时隐逸成风,释道思想大炽。庄园经济的发展为文人提供了相当广阔而幽美的游赏场所,一些有相当物质基础的文人更把眼光投向外面的山水,在搜奇访胜中,萧然忘羁。加之“天下名山僧占多”,他们往往把寻胜与访道联系在一起,在山水之乐中悟道参禅。许多文人常与高僧、道士为友,互相唱和酬答,使得山水文学常有浓厚的隐逸文化色彩,他们共同推进了山水文学的发展。扫视东晋和盛唐山水诗兴盛的背景,东晋玄言诗衰落,山水诗兴起,就是由于“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因而,“遁世无闷”、“幽人贞洁”(《宋书·隐逸传序》)的思想引起人们极大的兴趣。盛唐除了一部分人是为了走“终南捷经”而隐居外,大部分人是因为皇帝昏庸,杨国忠等人把持朝政,排斥异己,政治黑暗。特别是安史之乱之后,“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的心理更具有典型性。受禅、道思想的影响,不少文人进一步走向林泉高壑。自万历以后,明王朝的统治可谓江河日下。皇帝荒于政事,穷奢极欲,首辅柄政与宦官专政变替更叠,朝臣党争激烈,赋役紊乱,财政匮乏,“北虏南倭”使得边境、海疆频频告急,为了挽救危机,统治者一再向人民增加赋外之赋,阶级矛盾异常尖锐。到天启、崇祯年间,宦官魏忠贤专政,缇骑四出,往往构煽罗织罪名,置异己于死地,“但愿为天聋地哑”成为文人普遍的心态,宦官专权加剧了政治的混乱,加上天灾虫害不断,农民被迫纷纷揭竿而起,明王朝的统治危在旦夕。处于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许多文人面对现实,未尝不想奋发有为,但“性亢藏,不合于世”的个性,使他们在那个“吏情物态,日巧一日;文网机阱,日深一日,波光电影,日幻一日”(袁宏道《尺牍·何湘潭》)的社会中无法左右逢源,心情愉快。像袁宏道三仕三黜,在当时社会中是极典型的。他第一次出仕为吴县令,政绩斐然,一年后却由于“天池山之讼,公意见与当路相左,居恒不乐,遂闭门有拂衣之志,当事知其不可强,姑令予告,俟病痊补职”(《公安县志》)。去官后他就遍游吴、越山水;第二次是在父兄的压力下被迫出仕,一年后补礼部仪制司主事,又因看不惯朝政腐败,受不了官场排挤,数月即请告归,归后又醉心于山水;第三次“居吏曹二年”,虽对整顿吏治、选拔人才作了一番努力,但两年后退隐思想还是占了上风。再如写《让马瑶草》的作者王思任,从他大义凛然声讨马士英,代表人民发出“夫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地也”的檄文中就可以想见作者的铮铮铁骨,据张岱称:“先生初为县令,意轻五斗,儿视督邮,偃蹇宦途,三仕三黜……而国事又不可问矣。五十年内,强半林居,乃遂沉湎曲蘖,放浪山水……”这些是不愿阿谀逢迎,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个性表现,处于形势日趋严峻、无望的时代,他们的政治热情日渐消退,内心的苦闷、彷徨日益增多,只有寄情山水间,才能洁身自好,“作人间大自在人”(袁宏道《龚惟长先生》)。袁宏道在一封信中明白地道出了这种心情:“近日国事纷纷,东山之望,朝野共之。但时不可为,豪杰无以着手,真不若在山之乐也。”(《尺牍·冯琢庵师》)袁铣在《重刻梨云馆本叙》中也揭示了袁宏道好游的实际动因:“至其志不行,而时托于游。”
由于政治黑暗,国事纷乱,晚明佛学盛行,隐逸成风,与此同时这又是一个要求个性解放、回归自我,个性精神得到极大张扬的时代。左派王学横行天下,心学与禅宗“随缘放旷,任情纵横”的思想合流,既可令精神苦闷者、愤世不平者进入空明宁静的境界,又可给思想激进者追求无拘无束的生活提供精神支柱。当时士大夫中研习心性之说成风,如三袁在兄弟、朋友间互相商证,还特意跑到湖北向李贽求教。隐逸之风盛行和普遍的自娱心态,使更多的文人接近山水之美。当时有许多人绝意仕进,就是因为国事多秋,如李流芳“天启壬戌,抵近郊,闻警,赋诗而返,遂绝意进取”。隐居(或乡居)的生活使他们有许多自由的时间去游赏山水。又由于明代经济的发展,为文人自娱提供了物质基础,许多人精心布置他们的亭园,据记载“嘉靖末年,海内宴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园亭”(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如袁宏道第三次乞病去归后,就在公安“城南得下洼地,可三百亩,络以重堤,种柳万株,号曰柳浪,潜心道妙”(《公安县志》)。即使是一般的文人也要把他们的居处布置一番,如:李流芳读书处名为:“檀园”,“水木清华,市嚣不至,一树一石皆长蘅父子手自位置”(《公安县志》)。美丽的亭园往往也是他们游赏的好去处,袁宏道在《晚游六桥待月记》一文中有这样的记述:“石篑数为余言:‘傅金吾园中梅,张功甫玉照堂故物也,急往观之!’”生活不是太富足的文人,也往往要设法结庐于山水幽美的地方,如邹迪光筑庐于无锡惠山之麓,“享山林之乐几三十载”(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钟惺与诸子弟啸咏其间的所在,据说在湖北天门五华山伏羲祠下,那里“残林散雾,剩筱流烟,声响在有无间”(《天门县志》)。周围的这些山水对他们的性情起着潜移默化的陶冶作用,甚至还影响了他们的诗文风格。
晚明山水小品的兴盛除了时代的因素外,还受传统文化的影响。自孔子说:“吾与点也”,赞同弟子曾皙的志向“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后,孔子的思想就成了文人们“道不行,乘槎浮于海”的依据。而老庄自然无为的思想,更是文人超脱尘世羁绊、寄意山水的潇洒理由。庄子醉心于自然,特别能“游”。他说:“山林与,皋壤也,使我欣欣然而乐焉。”(《庄子·知北游》)又说:“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庄子·杂篇·外物》)在庄子看来,只有“心无天游”,才能适意地生活于世间。森林与山丘之所以适宜于人,也是因为人们的内心促狭、心神不爽。他以为圣人能“原天地之美,达万物之情”。他特别推崇和赞美“至人”、“神人”“圣人”能达到的无所依凭逍遥游的境界,庄子“游”的理想境界是逍遥无待的心境与自然之道的冥合,即可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自然化的人与人化的自然浑然合一,从而感受到“万物相齐”的大美境界。庄子的濠濮之乐也成了后人仰慕的理想境界。如《世说新语》记载:“简文帝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所以说自孔子、庄子以后,山水之乐在文人心目中已凝结为一种生活理想、人生价值、生命意识的象征。山水之乐经过魏晋文人淋漓尽致的发挥后,进一步发展成为一种生命情调和文化模式,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晋书》中,好游是魏晋名士轻视世务、清高脱俗的表现形式。在《晋书》中有很多关于“乐山水”、“游山水”、“爱山水”的记载,如羊祜“祜乐山水,每风景,必选岘山,置酒言咏,俗日不倦”;阮籍“或登临山水,经日忘返”;郭文“少爱山水,尚嘉遁,年十三,每游山水,弥旬忘返”。而宗炳的“卧游”山水更是好游的代名词,山水不仅可愉情适性,面对山水还可以澄怀观道,即在山水中可体悟到宇宙、生命、自然之理。明人传记中记载某人“性好山水”的例子更多,他们自称有山水癖,如袁中道所说:“生平有山水癖,梦魂常在吴越间。”袁宏道甚至称“真愈病者,无逾山水”。当时好游的不仅是名士,连一般的文人好游的也很多。如陈继儒在《闽游草序》中说:“吾友周公美,……未四十,敕断家务广,……不遣世事经怀,公每日与群从读书食酒,为名山游。客岁,游闽归,……出记与诗奏予。”又如王季重也在给朋友所写的序中说:“徐伯鹰每至我草亭,谈谐索酒,玄对会稽千万峰,辄半响痴去,无何,伯鹰出走,两月不晤,忽从天目言旋,以记绘其像,以诗绘其神……”(徐伯鹰《天目游诗记》序)这些人比起魏晋南北朝的文人,游踪更广,游乐时间更长。《公安县志》中说袁宏道:“耽嗜山水,燕中山刹及城内外精蓝无不到,远至小方,小西山之属,皆穷览其胜。”除了三袁兄弟,其他著名的作家如王季重,汤显祖说他“世籍都下,往来燕、越间,起禹穴,吴江、江海淮沂,东上岱宗,西迤太行,归乎神都,所游目,天下之股脊喉腮处也。英雄之所躔,美好之所铺,咸在矣”。还有钟惺,其好友谭友夏说,其“所至名山川必游,游必逐日渊渺,极升降萦缭之美。使巴蜀,历三峡,入东鲁,观日出;较闽土,陟武夷。东南之久客如家,吴越之一游忘返”(《退谷先生墓志铭》)。而晚明游踪最广的是徐霞客,其游踪之广,除峨嵋山外,几乎遍及整个中国,其表现的山水奇观,也不是一般文人能领略到的。
晚明山水小品兴盛还与时代的审美风尚相联系。与前人相比,晚明人好游成为好享乐、好自娱心态下追求闲情逸致的又一种生活方式。他们不仅好游,而且还要总结如何游得好,游得有情致,高濂的《遵生八笺》中的《起居安乐笺》有“溪山逸游条”就是专论四时风景特点,游赏方式,以及种种乐趣的。另外,还有历代名人游赏的方式、特点介绍,甚至还详细地记录了出游可带哪些游具、雅物。明人会游乐由此可见一斑。其他的如吴从先的《赏心乐事》,也谈及如何有情趣地去游乐,这些书和文章简直就像是旅游指南。魏晋的玄学是在老、庄思想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晚明那些醉心山水的文人受庄子思想的影响相当大,袁宏道非常欣赏庄子的生命态度:玩世,以为“上下几千载,数人而已,不可复得矣”(《徐汉明》)。他认为自己玩世、谐世都不可能,因此最喜“适世”,“以为自适之极”,这种人“于业不擅一能,于世不堪一务,最天下不紧要人”。他这种“适世”的思想,实际上也是从庄子无用为大用、大用为逍遥游的思想发展而来。做天下最不紧要人,才能自由地游乐山水,成为“人间大自在人”(《龚惟长先生》)。庄子的孤傲绝俗,自得自乐的处世方式,“不喜接待俗客”(《明史·文苑传》)的思想,使他们更多地喜欢走向清雅脱俗的大自然。他们自认是山水美景的真正知音,因此常常要避俗而游,另寻一番清趣幽情,山水之情痴跃然纸上。如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写西湖大雪三日后,湖中人、鸟声俱绝,他“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没想到已有两人对坐在那里,“一童子烘酒,炉正沸”,双方相见欢饮一场,等到离开那里时,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又如《西湖七日半》中所写:“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其惬。”正如袁宏道在《雨后游六桥记》中所说“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
参考文献:
[1]钱伯诚.袁宏道集笺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袁中道.珂雪斋近集[M].上海书店,1988.
[3]蒋松源.历代山水小品[M].武汉:湖北辞书出版社,1994.
[4]张少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教程[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吴天 杭州 浙江工商大学人文学院 310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