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耀和昌耀用诗歌堆垒的西部高原对中国诗坛而言是个独特的现象。这位“归来者”诗人用粗粝、滞涩的语言构建的高邈深邃、博大而神奇的诗意空间,浸淌着鲜活的生命力,在中国新诗史上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
《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简称《雪》)是昌耀的一组充满山乡风情并带有自传性质的长诗,属于其“流放四部曲”之一。该组诗创作于1982年,此时的昌耀已不再是“大山的囚徒”,而是在西宁过着相对平稳的生活。对于罹难22年,经历了从抗争、受难、救赎到复出的昌耀来说,《雪》的意义非同寻常。
《雪》共五个小节:在高原农牧生活的背景下,在富有远古意味的人间烟火里,诗人将流放生活的艰辛、今天的沉思、明朝的奋起、世俗生活的温情糅合在了一起,有温暖、喜悦、明朗、朝气,亦有不平、苦涩和深思,仿佛一个生命在疼痛中绽放出了它永不衰竭的亮丽之花。
高原本土经验的独特传达是昌耀区别于西部其他诗人最明显的标志之一,《雪》在这方面尤其突出。它再现了高原本土生活场景,充满“土伯特”、“羊肋巴”、“棚户”、“老阿娅”、“牦牛”、“稞麦”、“山雉”、“雪鸡”、“铜马坠儿”、“风匣”、“长袍”等一类语言物象。这些物象独特而鲜活,是诗人个体对青海高原本土生活经验的表达。唱着青海的古谣,跳着土伯特的舞,更是透射出青海本土民间元素在诗行中所具有的无限生命热力。诗人的想象也浸染着原始野性和青海本土色彩。如《雪》中第三小节(在雪原。在光轮与光轮的交错之上):“从白雪、从黑色的波动,/在光轮与光轮交错之上/是种公牛所独具的一轮/雄性/犄角。”经过二十多年的磨砺,生于湖南常德的昌耀已经完全融入这片高原,青海本土民间元素也深深地潜隐在昌耀的生命和诗歌里,高原民族的精神气韵注入到他的灵魂深处,使昌耀成为西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歌者。
《雪》通过对日常生活意象的营造、色彩渲染等呈现了诗人对新生活的憧憬。“合唱古谣”、“家禽啄食”、“麦草杆”、“草木灰”、“牛栏”等构成的意象世界,体现了一种农牧生活的闲静与安适。“褐黑”、“洁白”、“金黄”、“黑色”、“绿”、“鲜红”等众多浓烈颜色的涂抹,犹如一幅绚烂的油画,奔射出热切的生命渴望,透视出诗人内心涌动的生命热流和蓄势待发的奋起精神。《雪》也是一组音乐交响奏鸣曲。诗中有不少对声音的模拟,如“咕得尔咕”、“童鸡司晨”、“老牛哞哞的叫”、“哗啦啦”等等。这些声音传达了欢乐、轻快、明朗的情感体验,是诗人内心唤起的生命节奏和对新生活的渴望。
昌耀是蹒跚在孤寂道路上的一名苦行僧。组诗《雪》所洋溢的世俗温情在其诗作里实属少见。与诗人前期诗作“鹰鼓着铅色的风”的雄浑和后期诗作“烘烤”中的焦灼相比,《雪》给人更多的是温和。同样写到“火”,诗人在《烘烤》中写到:“烘烤啊,烘烤啊,永怀的内热如同火。”这里的“火”沾满灵魂烘烤的焦灼。而在《雪》第五小节(阳光:火的颜色:温暖)中诗人写到:“落叶林里/闪过雪鸡的白领羽毛和鲜红的鸡冠子。/我想起来白雪和雪地上的野火。/想起了西天沉落的火烧云。/想起了火的温暖。/这里:火的颜色就是温暖。/但是,垫在牛栏的草木灰同样温暖/腐熟的粪草同样温暖。”这里的“火”却是生命热情和温暖的象征。
在静谧中诗人由眼前林间的雪鸡,忆起了青春岁月的真挚与热情,那时是怎样怀着朝圣般的心情向往这片雪域高原。尽管被流放农场劳改,含冤度过了20多年痛苦而漫长的岁月,但诗人没有对此全盘否定,一种英雄主义的担当在这里出现,似乎在受难过程中,获得了某种价值的提升。诗人内心的不平正一步步与原来的反抗情绪进行着和解。诗人说:“我并不需要射击。有写生画家与我一同/从野外归来。欢迎我们的/是我的土伯特妻子和三个孩子。”诗人回归到了本土的日常生活,并满足于经历众多磨难后的这抹人间烟火,这或许是诗人苦难生命之程中最难得的一笔温情了。这一闪而过的世俗温暖尤其衬托出诗人的“孤儿浪子”和“单恋情人”处境的孤寂悲凉。流放、受难与灵魂烘烤在他的生命中显得更为持久和鲜明。
正如西川所说:“昌耀的诗中有大美,他不拘于小感觉。”即使对世俗生活的表露,诗人也无不蕴涵着深沉的思考和生命的大气。《雪》第四小节(两个女孩的历史)是一个极为日常化情景的再现,诗人通过对女孩、女人观察视角的转变,发出掷地有声的感叹:“时间呵,/你主宰一切!”昌耀的诗多从普通事物入手来呈现生命的大状态。比如爱与生命,苦难与救赎,时间与历史等都是他诗行中流露的命题。他的诗作不是仅仅从个体角度出发,而是站在整个人类生命的视域下观照一切,抒写着大爱和大悲。
纵观昌耀的诗,犹如一股强劲的清泉,奔流在怪石嶙峋间,四处受阻,我们听到水的呜咽多于看到涓涓细流。而《雪》却是颇为平缓的地势上的一潭碧水,泉在这里得到短暂的喘息,温和中蕴藏着奔腾入海的气势。
在经历生命诸种寒流后,诗人用血和泪凝结而成的《雪》,传达出了高原和高原生命的魅力与诗意。《雪》是晶莹的。
(宋瑞云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集团 100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