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为明代重要词人的杨慎,在其《廿一史弹词》里表达了对历史与人生命运的思考。从中不难发现,早期以儒学思想为主导的杨慎,后期在遭遇人生打击之后,思想里渗透进更多的道家思想。但不能就此断定,杨慎的人生哲学观已经以道家为主,实验上只是有了一些转变与调整而已。在其内心占主导地位的,仍是以齐家治国为念的儒家思想。
关键词:杨慎 《廿一史弹词》 人生哲学观
杨慎(1488~1559),字用修,号升庵,明代著名的学者,四川新都人。正德六年(1511),殿试第一,授翰林院修撰。嘉靖三年(1524),因“议大礼”遭受廷杖之刑,谪戍云南永昌卫,居滇三十余年,至死未被赦还。其著作甚丰,今存《升庵全集》共八十一卷。被王世贞谓之“词家功臣”的杨慎,写有词集《升庵长短句》,在明代词坛上占有重要地位。在谪戍云南时,他曾写了一部《历代史略十段锦词话》。该书取材于正史,共有十段内容,传至江南后改称《廿一史弹词》。在《廿一史弹词》中共有二十首词作为每段开头和结尾,这些词均为咏史词,由古至今,述说历史,表达是非成败转头皆空之感。正如李遵三《史略十段锦旁注叙》云:“升庵先生负经纬之才,徒烟瘴之地……上自鸿蒙,下迄元际,择精语详,撮其枢要,引商刻羽,谱作新词。新都程子,又为旁注。故书不盈寸,已上下千古矣。”[1]在这些咏史词中,最为著名的是其中“说秦汉”部分的开场词《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首词在清初被毛宗岗父子置于《三国演义》开篇,从此家喻户晓,可以说是升庵词中最著名的一首。词的上片袭用了东坡“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词意,以比兴开篇,千古英雄,只是滚滚历史长河中一点浪花而已,他们的功过是非,只是一时之事,回首便成空,只有青山夕阳依旧,江山万物不改。下片话锋顿转,描写江渚渔樵,惯看风物,笑谈兴亡。一壶浊酒喜相逢,就其乐陶陶。那些英雄事迹,是非功过,都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闲话谈资。江水滔滔,无休无止,英雄已矣,俱化云烟。
还有一首“说三分两晋”的下场词《西江月》,被冯梦龙拿去放在《东周列国志》的开篇,但不如前篇那样有名: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伯闹春秋,秦汉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此词和上篇词有所不同,上片重在叙述历史,写实成分较多,罗列了夏后商周直至秦汉一些重要历史人物的非凡事迹。下片重在抒情议论,那些青史留名的历史英雄,终成为荒丘无数,“一抔黄土掩风流”;当年龙争虎斗,不辞辛劳,然奔波一世只为他人忙,种下田地只会让后人收,终是徒劳一场罢了。
其实,杨慎在《廿一史弹词》里所写的咏史词,内容与思想蕴义都差不多。全书第一段总说,两首开场词《西江月》已基本定下了后面词的基调: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屈指数英才,多少是非成败。
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象荒台。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
——其一
滚滚龙争虎斗,匆匆兔走乌飞。席前花影坐间移,百岁光阴有几?
谈古谈今话本,图王霸业兵机。要知成败是和非,都在渔樵话里。
——其二
古往今来,伟人英才,是非成败,均化尘埃。一切成空,唯有青山不改,谈古论今,皆成渔樵一笑。这一切,构成了《廿一史弹词》的主要思想内容。
杨慎的这些作品,不独为读史启蒙,更是兼寓了身世感慨。宋翔凤《杨用修史略词话叙》也指出杨慎“痛古今之须臾,悲死生之倏忽”,从而“托往事藏来者,短咏长歌”[2],可谓解味之言。在《词话》中,杨慎时时提醒人们:“高人满座垂清听,始信书生用意深。”“冰弦唤醒红尘梦,不比寻常劝世文。”“咏史是直接对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来谈感受,常常是借古人的事来说自己的事,有的是正说,有的是反说。”[3]杨慎的咏史词,的确是在借古伤今,感慨颇深。结合杨慎自身经历,我们不难从这些词中看到其人生哲学观念的转变与调整。
杨慎虽被奉为杂家,但从根本上说是名儒者。其哲学思想主“气”,与罗钦顺、王廷相一道形成了明代中后叶的“气”论学派,并与程朱理学派、陆王心学派构成三足鼎立之势,在明代儒学发展史上也有其不容忽视的位置。早期的杨慎积极入世,热心功名,不仅为正德六年的状元,还本着“文死谏、武死战”的儒家精神,仗义执言,因“议大礼”差点送掉性命。通过这些都可看出,早期杨慎的哲学思想无疑是以儒学为主的。在遭贬云南之后,杨慎连还乡之梦都难圆,更不用提再受重用,重塑辉煌了。尤其是世宗至死不原谅他,仍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久以戴罪之身生活的杨慎慢慢磨去了壮志,“束发以还,颇厌进取,幸兹荒戍瑟居,得以息黥补刖”“效昔人放于酒,放于赏物”,其目的之一是在“借以逃尺寸之负俗”[4],另外也是一种看破后的达观心态。正如他在一首《鹧鸪天》中写道:“恰喜高秋爽气新,却愁秋月解伤神。酒阑二十年前事,梦醒三千里外身。枫叶岸,菊花津,且须勤买阿宁春(注:阿宁春为酒名)。帐头傀儡原来假,枕上邯郸岂是真!”作者在反思自己、反思历史之后,认识到一切皆是虚无,恰如邯郸一梦,不如饮酒为欢,度此余生,在其人生哲学观中,道家思想越来越鲜明。其《廿一史弹词》也是充满了道家风味,但是道家思想是否就代替儒学成了其思想主流了呢?笔者却不以为然。
实际上,杨慎的所谓“看破”是被逼的,充满了很多无奈。这种“达观”也是一种自我劝解,带有强作欢颜之味。如果说杨慎前期以儒家思想为主,后期则带有许多道家思想,无疑是正确的。正如有的学者所言:“从《廿一史弹词》的创作中,不难看出杨慎在谪戍时期人生价值体系所进行的自我调整及其在调整中凸现的人生价值体系儒、道之间的显隐置换与互补。”[5]但是,后期的杨慎骨子里并没有放弃儒家思想。从《廿一史弹词》曲终《西江月》一词可看出端倪:
细思三皇五帝,一般锦绣江山,风调雨顺万民安,不见许多公案。
后世依他样子,齐家治国何难。流芳百世在人间,万古称扬赞叹。
——其二
此词卒章显志,深刻揭示了作者的写作意图。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杨慎追述历史,并非只是消极看破,他实际上暗含一个更深的用意,就是总结历史教训,并对最高统治者给予警示:“风调雨顺万民安”才会天下太平。“原来,杨慎不是不想功名,他所追求的是‘流芳百世在人间,万古称扬赞叹’的不巧功名;他也不是一味地虚无超脱,他彻底否定的是自秦汉以来的众多帝王将相及其英雄豪杰,或许还包括使他自己蒙受‘公案’而流放终生的世宗皇帝。”[6]从这里可以发现,儒家思想仍存在于杨慎的内心深处,他并没有完全看破一切。在其达观心态的背后,是一种无奈与隐忍,也是一种自我劝慰。这种旷达有一种“寄沉痛于悠闲”的感觉。自始至终,杨慎的确并不是他的同乡苏轼那样的“乐天派”。东坡的达观除了受后天道家思想的熏陶外,更多的是受天生性情的影响。而杨慎则是像诸多中国古代文人那样“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在遭遇不如意境地时,被迫转向道家以求安抚心灵的妙药,从而“风霜知自保,穷达任皇天”(《临江仙·可渡桥喜晴(其二)》)。但他内心深处仍旧不变的,还是以齐家治国为念的儒家思想。
总之,从杨慎的《廿一史弹词》里,我们不难窥出杨慎人生哲学观的转变,只是这种转变,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一种根本性质不变的调整。既有在遭遇人生不幸后的看破,更有生不逢时、英雄无用的无奈,以及深藏于内心深处对家国天下的关注与期冀。
注释:
[1][2]王文才:《杨慎词曲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77页,第273—274页。
[3]王兆鹏:《怀古咏史词》,古典文学知识,2006年,第6期。
[4][明]杨慎:《升庵集(影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74页。
[5]吴波,曾绍皇:《<廿一史弹词>与杨慎人生价值体系的自我调整》,中国文学研究,2006年,第4期。
[6]徐同林:《奇藻天发 警绝莫及——读杨慎<临江仙>》(《二十一史弹词》说秦汉开场词),古典文学知识,2004年,第3期。
(庄鹏 昆明 云南大学人文学院 650000;王笑莹 昆明 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 65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