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苏童的中篇小说《另一种妇女生活》展现了女性在男权社会的更深层次的悲哀和更绝望的挣扎。本文试图运用精神分析的方法来窥探文中几个处于男权社会中的悲剧女性的内心世界,开掘出潜藏在小说叙述表层之下的精神世界的深层意蕴。
关键词:《另一种妇女生活》 女性 精神分析
小说《另一种妇女生活》依然归属于“同为女儿身,相煎何太急”的母题,然而这篇小说的名字就已经暗示了我们,不同于其他女性视角小说的主题设置与情节构架,它是“另一种旁观”,一种窥探。它所呈现给读者的阅读体验是独到的——酱园里五个女人丰富的内心世界和潜意识层面的活动。
苏童在《红粉》(代跋)中说“我喜欢以女性的形象结构小说。比如《妻妾成群》中的颂莲,比如《红粉》中的小萼,也许这是因为女性更令人关注,也许我觉得女性身上凝聚着更多的小说因素”[1]。小说《另一种妇女生活》讲述的是江南的氤氲晦暗的香椿树街上,一家“阴气太重”的酱园里的五个女人的故事,香椿树街精神病医院的五位患者共同织着一张让她们纠结和窒息的网。
在主营酱油、菜油、食盐、米醋和酱菜的店堂里工作的是机敏却好管闲事的顾雅仙,爱摆谱却爱顺手牵羊的粟美仙,风流而泼辣大胆的杭素玉。三个女店员都是典型的市井女性——她们斤斤计较,说长道短,吵嘴撒泼;她们互相猜忌,恶语相向,冲突不断。长满了低矮的杂草和沿墙攀援的藤蔓的后院,住着一对一直未曾出嫁,离群索居的简氏姐妹——54岁的简少贞和46岁的简少芬。由于内心对性的郁惧与渴求,以及外界的纷扰,妹妹愈来愈浓烈地滋生出对姐姐的怨恨和嫌厌;姐姐幽暗沉闷的生活和妹妹内心的压抑委屈形成日益尖锐的矛盾。酱园里,危机四伏。
最终,在粟美仙的谣言和捉奸中,杭素玉死于自己丈夫的刀下;在顾雅仙的有意安排与撺掇中,简少芬与孩子已经上了中学的章老师结婚,继而导致简少贞精神崩溃,疯狂报复后自杀身亡。
《另一种妇女生活》在十分有限的篇幅里把平凡人内心世界的隐秘机动,以及日常生活所包含的深刻价值挖掘出来,揭示出人生和人性的主题。
一、简少贞——男性恐惧症和迫害症患者
正如简家封闭的酱园和长满了低矮的杂草的院子一样,简少贞的爱情是荒芜的。两扇定死的木门将店堂和后院严格地分离,也将简少贞幽暗沉闷的生活和外面喧嚣世俗的世界隔绝。对于妹妹她有种变态的爱和依恋,她拒绝爱情,拒绝接纳外界的空气来拯救她封闭窒息的房间。妹妹和章老师结婚,她气急败坏,每天重复着复仇的动作,但最后选择用无数绣花针扎破自己的动脉。
简少贞是一个典型的男性恐惧症患者和迫害症患者。
对于男性,她的内心充满着恐惧和排斥。或许在花季时曾经受到男性的欺骗和愚弄,在适婚的年龄她拒绝婚姻,并且怀疑男方是觊觎简家的财产而仇视他。当妹妹少芬到了适婚的年龄,她依然排斥一切追求妹妹的男性,并且说“主要是没有合适的,没有合适的倒不如不嫁”[2]。显然,少贞已经产生了深度的厌恶男性和恐惧男性的病态心理。于是她的生命在无爱中老去,在男权社会中失去“父亲”的庇护后,对男性恐惧,进而患上迫害症,臆想外界的一切都要伤害自己,尤其是男性。小说中很多描写都显示出她患有严重的迫害症。
在她的精神世界中,即使是自然存在的事物对她也是极大的威胁。比如氤氲天气引起她的烦躁,“听见下雨声我的心里特别烦”[3]。当婚嫁的车队从窗前经过的时候,少贞诅咒道“这种阴天,结了婚也要倒霉的”[4]。又如 “两只淡黄色的镶有红彩的桃子就悬挂在窗外,伸手就可以摘到” ,而少贞“站在窗前的眼神是疑惧不安的”[5],她知道诱人的桃是引起人欲望的“恶花”,她感到威胁和迫害,于是“果断”地抓起剪刀。少贞更是觉得周遭的人际是一种迫害源。比如妹妹少芬去参加顾雅仙儿子的婚礼,尽管顾雅仙说不让少芬送礼,但是她却认为不送礼会遭到顾雅仙的鄙视,送礼又会被顾雅仙骂是送“背时”的礼。她认为“她们是存心来搅事的,我让你别去搭理这种女人,你偏不信,你迟早会害在她们手上的”[6]。有人上门给妹妹提亲,她却“凝视着妹妹的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说,他们就是容不下我们简家,非要把我们姐妹拆散了罢休”[7]。
这样畸形的心理,导致她以封闭自己的方式来逃离男性恐惧症和迫害症的的压力。于是她在无爱中老去,甚至没有勇气以一个独立的身份在香椿树街生存。然而妹妹的婚姻导致坚固的姐妹精神堡垒瓦解,让她陷入更加绝望和悲惨的精神境地。对于少贞,精神的崩溃和死亡的结局是必然的。
二、简少芬——性心理发育迟缓症患者
表面上看,少芬是个单薄脆弱的女子,她惧怕一切,尤其是男人。少芬失去了对父亲的依靠,于是期望从姐姐那里得到庇佑,于是她过着与外部隔绝的幽居生活,拒绝嫁人。但是当她开始意识到时光老去,内心萌发了渴望与躁动,楼上一成不变的幽暗生活让她觉得悲哀,她企图逃亡。而顾雅仙的“安排”和姐姐的极端变态心理,无疑是加速了她逃亡的速度。她对姐姐滋生了怨恨,她最终选择了反抗——和丧偶的章老师结婚。
少芬是一个与香椿树街上大多数女性有着异常心理和异常经历的女人,从精神分析角度上看,她本质上就是一个性心理发育迟缓症患者。
故事中的简少芬是一个中年妇女,她46岁,并且提前绝经。作为一个女人,这显然是一个生理衰老和灭亡的信号,并且意味着女人的某种生理权利的彻底丧失。但是从心理上看,少芬的精神世界尚处于少女阶段。长期处于封闭的姐妹世界里的少芬,由于对时光流逝的恐慌感,及受到外部各种事物的刺激,在她面临迟暮的年龄里,萌动了少女般的性爱冲动。
首先,少芬“骂脏字”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细节。少贞关掉传出《三盖衣》哀怨唱腔的收音机,少芬给姐姐刮痧心不在焉,一只扰人的苍蝇飞了进来,于是 “她对着窗外那个远去的黑点骂了一句刺耳的脏话,操不死的烂X”[8]。骂脏字的行为反映出少贞对压抑性爱的生活已经滋生出厌倦的情绪,更重要的是不可避免地受到酱园里男女的世俗世界的诱惑。所谓的脏话往往和性爱的标志性符号联系在一起,当简少芬惊讶于自己“骂脏话”的行为的时候,她已然开始在潜意识层面关注性爱,渴望性爱,不再像以前一直处于儿童的精神阶段了。其次,一些带有隐秘的性爱象征的外部事物对简少芬的心理产生了极大的刺激,这个过程就如同一个处于青春发育期的少女的心理发育过程。婚车从窗前经过,少贞问她看什么,她回答道“结婚。有一辆嫁妆车过去了,六条被子,好象都是真丝和软缎。简少芬听见街东有鞭炮声稀稀落落的响起,她说,好象是学校隔壁那家,那家有五个儿子”[9]。这样的场景强烈刺激着少芬的内心,她显然是对婚嫁充满好奇的——她详细描述着嫁妆的质地,仔细聆听鞭炮传来的方向,甚至猜测结婚的人家。当姐姐剪掉窗前的两个象征着爱情的桃子的时候,少芬不满姐姐的行为,并且说出自己喜欢那两只桃子。少芬喜爱桃子正是因为桃子唤起她人性中情欲冲动的一面,同时她的潜意识层面又把对情爱的渴望寄托在桃子上。桃子坠落的结局使少芬感到伤情,但是也使少芬的潜意识萌动了青春期的对于情爱束缚的叛逆心理。少芬喜欢越剧《碧玉簪》哀怨的唱腔,尤其是《三盖衣》那个著名的片段。当顾雅仙提出要和她一起看戏的时候,她并没有辩解,只是问是《碧玉簪》,还是《楼台会》;看戏的时候对于章老师极其含蓄的追求也是怀着紧张、默许的心理。
从以上一些小说情节,我们可以看到促使少芬做出种种行为决定的,正是她潜意识中的对于情爱的追求。她的心理状态和生理状态出现强烈的错位,因此笔者将她的精神病症称为严重的性心理发育迟缓症。
三、顾雅仙、杭素玉、粟美仙——窥探癖和臆想强迫症患者
酱园里的这三个女人关系十分微妙。三个世俗市井女人,三个被紧紧地绑定在男权价值观十字架上的女人,三个典型的窥探癖和臆想强迫症患者。在心理学上,窥探癖好和臆想强迫症往往是同时发病的。因为当一个病人患上窥探癖,他对他人隐私的极度窥探欲望就会使得他提出多种假设和猜测,而这些假设和猜测多半是没有现实依据的,是病人主管臆想倾向的结果。有了主观的臆想之后,病人往往就会采取一切方法去验证自己的猜测,窥探他人的隐私空间,否则他们就会焦虑和急躁。顾雅仙、杭素玉、粟美仙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窥探癖和臆想强迫症症状。只是顾雅仙和粟美仙身上的窥探癖好症状较为严重,臆想强迫症相对较轻;而杭素玉身上的臆想强迫症症状比较典型和严重,窥探癖好相对较轻。
顾雅仙是机灵的,会看人看事,也喜欢管闲事,粟美仙和杭素玉大动干戈后建议调走一个的是她,撮合少芬和章老师婚事的也是她。粟美仙比杭素玉要老成些,但却没有顾雅仙的精明;在酱园,她是资历最老的,爱摆架子,却又总顺手牵羊;手很巧,嘴却惹人讨厌,很多纠纷都是由她而起。她没抓到杭素玉偷钱,但终究成功地抓到杭素玉偷情。
顾雅仙和粟美仙都患有严重的窥探癖好。比如说顾雅仙和粟美仙两人对于二楼简家姐妹的生活有着强烈而畸形的兴趣。“她们(简家姐妹)往往是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即使这样,女店员也能从中判断简氏姐妹离群索居的每一个生活细节。尤其是顾雅仙,她能准确地分辨楼上的姐妹在马桶里解手的声音,甚至能听得见针线从绣花棚架上坠落在地板上的声音”。[10]正因为简家姐妹离群索居,给了顾雅仙和粟美仙极大的臆想空间,她们几乎每天都会猜测简家姐妹以前的境遇和以后的生活。这又促使她们的窥探欲望进一步地膨胀。
再如顾雅仙发现账上的钱数目不对,她立刻主观臆想杭素玉和粟美仙有偷窃行为,于是她默默地窥探她们俩的行为。当她发现粟美仙的皮包里只放偷酱油的瓶子时,她又将窥探的注意力放在杭素玉身上。同样的,粟美仙也主观臆想杭素玉家庭条件富裕的原因一定是因为偷窃酱园的零钱。又比如顾粟二人凭借仓库的卫生纸臆想杭素玉和孙汉周有奸情,刺激了粟美仙的窥探欲望膨胀到极点——半夜在仓库守候,以俟捉奸。
杭素玉无疑是三个人中最泼辣的女子,不仅泼辣,而且胆识过人。而她最后却因为和孙汉周通奸被老公杀死。其实她是简单直接的,不会耍心眼,她并没有典型的窥探癖症状,但是有点愚蠢,认死理,有严重的臆想强迫症。实际上,是粟美仙的谣言和捉奸杀了她,因为一开始她和孙汉周还真是清白的。
当顾雅仙和粟美仙在谈论楼上简家姐妹终身未嫁的事情发出刺耳的笑声时,杭素玉立刻主观臆想她们两人是在谈论她和孙汉周之间有风流韵事。当顾雅仙打算把惹事端又不认真工作的杭素玉调走时,杭素玉却认为顾雅仙是嫉妒自己和店长孙汉周的亲密关系。于是杭素玉每天生活在自己的臆想所带来的焦虑中,她承受着顾雅仙和粟美仙窥探欲望造成的压力,又承受着自己臆想强迫症所带来的疑虑和恐惧。当这样的焦虑抵达一定的极限时,杭素玉选择了一种发泄的方式——干脆和孙汉周发生性关系。
顾雅仙和粟美仙的窥探癖和杭素玉自己的臆想强迫症给她的生活强加的精神重压,迫使她索性当一个淫妇,以宣泄内心的压力。而这样不符合传统道德的选择必然导致她最后不得不接受死亡的结局。
《另一种妇女生活》依然很吝啬,它始终不肯给我们一个光明的色调,留下的只是一个错乱的世界。就人物而言,都是病态的,但是就小说而言,却具有巨大的魅力,它以坦然和冷静的态度直面人性无法摆脱的伤痛,以强烈的艺术效果撞击读者的心灵,引起女性自身的内省和社会对于女性生存状态的关照,这无疑使得《另一种妇女生活》在女性文化内涵方面走得更远。
注释:
[1]苏童:《红粉》,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8月版,第307页。
[2][3][4][5][6][7][8][9][10]苏童:《另一种妇女生活》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321页,第320页,第319页,第322页,第329页,第321页,第338页,第319页,第316页。
(黄珊 江苏省南京大学现代文学研究中心 21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