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运用海德格尔存在主义理论分析《我弥留之际》与《活着》这两部作品,从“向死而在”、“存在”与“存在者”和“世界”三个维度对这两部小说中人物的生存状态进行比较。笔者认为《我弥留之际》真实展现了活在不同世界的人物,其“存在”主题表现得厚重深刻;而《活着》却将视角局限于单一类型人物,在表现“存在”主题方面过于刻意,显得力不从心。
关键词:海德格尔存在主义 《我弥留之际》 《活着》
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1897-1962)的小说《我弥留之际》以众人物独白的形式,通过聚焦农妇艾迪的死亡,展现了本德仑一家的生存状态,展现了各人物对存在的感悟,由此来探索“存在”这个永恒的话题。中国作家余华的小说《活着》主要是根据主人公福贵的追忆性叙述展现了他坎坷的一生,在历经了时代变迁、家庭变故、亲人死亡后,他仍然顽强地活着,作者认为“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1]。“活着”是存在的一种状态,因此这部小说的主题也属于存在范畴。本文从海德格尔存在主义视角比较这两部作品的存在主题。
一、“向死而在”
“趋向死亡”是海德格尔存在主义理论的中心。“人必须‘趋向死亡’,‘先行到死’中去,意识到死亡是最本己的事情,是只有我自己必须面对的事情。…人只有预先步入死亡的境界,才能把人的一生从开始到结束的自我展现出来。以倒叙的方式,从终结的死亡看人生的意义,达到死而后生。即海德格尔所说的‘向死而在’”[2](P103)。《我弥留之际》中的艾迪认为“活着的理由就是为永久的死作好准备”[3](P88),她看到了死亡的必然性,敢于面对死亡,但并未由此获得生的动力,只是消极地等待死亡,等待最后的解脱。具有同样悟性的二儿子达尔也尝试“排空自己”[3](P43),从与他人的“共在世界”中解脱出来,思索存在及其意义。他看到与世人相同的朱厄尔“不是他所是而正是他所不是”[3](P43);他厌倦生命这种“无风、无声、疲惫地重复着的疲惫的姿态”[3](P105);他了解“溶化进无穷无尽的原始运动”[3](P82)的人类的渺小。他一直在努力,从“先行到死”中体会人生的真谛,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比艾迪悟得更多。他不愿做僵死的玩偶,他愿意积极地选择生存方式,按自己本身的“能在”而在,主动地对死亡的先行体会使他回归最本真的自己,使他毫无疑问地存在。
反之,《活着》的主要人物都是被动地一次次目睹死亡、感悟人生,尤以福贵为最。可以说他的人生体会是生生被死亡敲打出来的。父亲的死使他放弃赌博,不再做浪荡子;被拉壮丁去打仗,时刻与死亡为伍,目睹几千人一夜间死去,眼睁睁看着老全死去却无能为力,这些死亡唤起了他对家的渴望;母亲的死使他更珍惜与妻儿的团聚;龙二的死使他决定要好好活着;儿子有庆、女儿凤霞的死使他产生对医院的畏惧;妻子家珍的死使他将活着的希望转移到女婿二喜和外孙苦根的身上;二喜的死只能让他的希望寄托在苦根身上;苦根的死让他感到往后只能一个人过日子了。福贵从来没有主动“先行到死”,而是任由死亡一次次地敲击他,敲一次,感悟一次。
二、“存在”与“存在者”
不论是达尔和艾迪的“先行到死”,还是福贵的被死亡敲打,他们都从中有所感悟,然而达尔和艾迪感悟到的是“存在”内在的意义,而以福贵为代表的《活着》中各人物的感悟还只停留在“存在者”层面。存在者是指个人、种群、集体、上帝等被实词指称的存在的事物[4](P1)。而“‘存在’不是某种类似于存在者的东西。…存在的不可定义性并不取消存在的意义问题,它倒是要我们正视这个问题”[5](P5)。海德格尔将“人”这个特殊的能够对存在发问的存在者称为“此在”,它是理解存在的中介,它有“本真”与“非本真”两种状态。
《我弥留之际》中的达尔具有远远超越寻常农家子弟的感受力与洞察力,他能够“排空自己”[3](P43),跳出与他人的共在世界直接思考存在问题。他疑惑于“我并不知道我存在还是不存在”[6],此时的存在是指“自身世界”的“能在”,他的这种思考已经跳出了共在,回归本真状态,他当然是存在的。
同样,生活不如意的艾迪的思维也超越了存在者层面,她“总是想言词如何变成一条细线,直飞上天,又轻快又顺当,而行动却如何沉重地在地上爬行,紧贴着地面,因此过了一阵之后这两条线距离越来越远,同一个人都无法从一条跨到另一条上去”[3](P87-P88)。艾迪认为语言是不可靠的,不代表任何实质性的东西,恰是“比安斯和爱更为古老的言词”[3](P87)欺骗了她,不仅爱根本不存在,就连她自己的本真状态也受到了侵扰,使她不得不沉沦于共在,这就是生活的可怕。人们认为自己通过语言达到了交流,而真正的交流根本没有存在过。人们只是“通过言词来互相利用,就像蜘蛛们依靠嘴巴吐丝从一根梁桁上悬垂下来,摆荡,旋转,彼此却从不接触”[3](P87)。艾迪显然是在共在之上俯视世人和世事,她跳出了沉沦者的非本真状态,当然是存在的。
除了感悟力最强的达尔和艾迪外,本德仑家的大儿子卡什偶尔也能跳出存在者层面进行思考,他对达尔被强行送往疯人院的事认为“有时候我真拿不准谁有权利决定一个人是疯了呢还是没有疯。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谁也不是百分之百疯狂,谁也不是百分之百正常”[3](P117)。卡什从世人之外来看世人,认为“这个世界不是他的;这种生活也不是他该过的”[3](P131),对卓尔不群的达尔做了最精辟的表述。
然而《活着》中人物的思考都局限在存在者层面。福贵在父亲死后的感触是“我爹死在我手里了,我娘和家珍,还有凤霞却要跟着我受活罪”[7](P33);战争的残酷让他感到“这一仗打下来我知道什么叫打仗了,我对自己说再也不能打仗了,我要回家”[7](P65);母亲的死给他的感悟是:“可怜她死的时候,还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7(P68-P69);龙二的死使他庆幸“自己是该死却没死,…我家的祖坟埋对了地方,……‘这下可要好好活了’”[7](P70);有庆死后他只是难过,接着凤霞死在同一家医院,他的逻辑就是“这家医院和我们前世有仇”[6](P171);妻子的死给他的感觉是“家珍死得很好”[7](P175);二喜的死对他则是:有了苦根“比什么都强,香火还会往下传,这日子还得好好过下去”[7](P182);最后连苦根也死了,福贵觉得“往后的日子我只能一个人过了,……我是有时候想想伤心,有时候想想又很踏实,家里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亲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担心谁了。我也想通了,轮到自己死时,安安心心死就是”[7](P190)。福贵的一生目睹了太多的死亡,而接踵而来的死亡只是让他被动地一步步缩减对生活的希望,他的思维从来都没有跳出周围人和物的范围,他始终沉沦于世,始终是作为存在者在思考存在者,他的“活着”意同等死,他其实并不存在。此外,福贵母亲给他的教诲“人只要活得高兴,穷也不怕”[7](P33)和妻子家珍的感悟“你还得好好活下去,还有苦根和二喜”[7](P175)等等,这些人生感受也都停留在“活着”的存在者层面,这同样否定了她们的存在。在这一点上,《我弥留之际》中的安斯和朱厄尔与《活着》的众人物是相同的,他们也是不存在的。安斯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再没有比这更让人烦心的了”[3](P15)。他生性懒惰,怕麻烦,希望一切永远保持不变。他有时也会思考,但这种思考只是在懒惰的驱使下,为自己找借口而已。他打着上帝的旗号,建立了自己的逻辑,目的就是“像一棵树或是一株玉米那样呆着”[3](P23),什么都不用干。艾迪后事的具体事宜都是别人安排的,安斯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他早在为以后打算,为装假牙和找新的本德仑太太做打算。安斯显然不是“向死而在”的,他一直在为继续过日子做准备,为能继续沉沦于共在而努力,他的思考自然也没有跳出与他人的共在,相反,他追求的就是共在,懒惰的他不与别人共在,将如何生存呢?
本德仑家的三儿子朱厄尔几乎是个不思考的人,在整部小说多达59节的人物独白中,他的独白仅有一次,因为他只凭直觉和本能行动,充满野性活力的他与思考无缘,就像达尔认为的“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存在还是不存在”[3](P43),朱厄尔只可能是个并不存在的存在者。
三、“世界”
存在与“此在”的生存状态相关,而“此在”是在“世界”之中的。海德格尔认为,世界由“周围”、“共在”与“自身”三重结构要素构成。“周围世界”包括质料性的物和观念化的对象物,其中存在着“共在世界”(与其它人处于事实性特征的整体规定中),在其中又存在着“自身世界”。这三者是相互关联的,构成总体的生活或生命世界[8](P45)。
《活着》中的人物是没有自身世界的。福贵的一生都纠缠在周围的人和物中。年轻时的豪赌使家产败光,他愿赌服输;拿着家里所有的钱为卧病在床的母亲请郎中,却被拉壮丁,他不敢反抗。福贵对儿子的意外死亡也不了了之,更将女儿、妻子、女婿、外孙的死认为是命运的安排。对命运的顺从使他一味忍耐,因此福贵与别人的交往也简单直接,在共在世界中并无太多“烦神”的事。他的烦恼更多的是来自周围世界的“烦忙”,忙于筹措基本生活物资,忙于满足温饱。《活着》中的其他人物也和他一样挣扎在生死边缘,他们只能“活着”,活在共在世界,甚至周围世界。
《我弥留之际》中的各人物却活在不同的世界。达尔和艾迪“向死而在”,超越存在者层面思索存在,他们跳出了共在。达尔和艾迪的世界是完整的,他们从周围世界的“烦忙”和共在世界的“烦神”中解脱出来,在“自身世界”中展开最本己的、本真的自己,他们是存在的。而安斯和朱厄尔却沉沦于共在世界,从来没能进入自身世界。此外,卡什的生存状态介于两者之间,他偶尔能进入自身世界,但更多的时候却沉沦于共在。
四、结语
余华的《活着》给我们展现了人生存的极端状态,对处于社会底层的福贵们来说,他们只需要也只能“活着”。挣扎在生命的边缘,“活着”就是他们的理想、他们的现实。《活着》无疑是一部优秀作品,引人深思,但作者为了让读者理解“活着”,就只聚焦“活着”这种沉沦于共在世界甚至周围世界的生存状态,而置现实多样的生存状态于不顾,未免低估了读者。此外,为了使福贵的“活着”状态更加合理,作者安排了七次亲人的死亡和三次熟人的死亡,更加显得刻意,使《活着》与伟大作品的差距进一步加大。同是“存在”主题的《我弥留之际》却通过众人物的独白给我们展现了最原本、最真实的生存状态——活在不同世界的多样的生存。其中,艾迪的死亡足以展现人性;达尔的感悟直击人心;安斯的麻木令人震撼。不同的人物本来就活在不同的世界,只有将人物还原于他应有的状态,在真实环境中作品才会更有说服力。优秀的作者从作品中隐退,他是表现者而不是创造者,更不是教育者,无需为读者限定主题,读者自能评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活着》与《我弥留之际》这两部作品也“活在不同的世界”。
注释:
[1]余华:《活着·中文版自序》,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2]缪川:《海德格尔的死亡观》,黑龙江史志,2009年,第8期,第102-103页。
[3]威廉·福克纳著,李文俊译:《我弥留之际》,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
[4]埃马纽埃尔·列维纳斯著,吴蕙仪译:《从存在到存在者》,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5]马丁·海德格尔著,陈嘉映,王庆节译:《存在与时间》,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
[6]李文俊译的《我弥留之际》误将“be”译为“是”,此处更正为“存在”。
[7]余华:《活着》,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8]夏可君:《Fuge:海德格尔的世界问题》,江苏社会科学,2000年,第5期,第45-50页。
(米莉 浙江省宁波大学外语学院 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