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西厢记》是我国古典戏剧的瑰宝,本文围绕《西厢记》的主脑展开论述。全篇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从李渔的戏曲理论着手,论述了主脑概念的提出、主脑概念的内涵及从何种角度去理解主脑概念;第二部分从作品入手,讨论了《西厢记》的主脑为“白马解围”,以及“白马解围”在全剧结构中的重要作用;第三部分,则提出对李渔的主脑概念不合情理处——“只为一人”的批判。
关键词:《西厢记》 主脑 白马解围 《李笠翁曲话》
《西厢记》的主脑为白马解围,这在《李笠翁曲话》中被提及。然而对于主脑概念的理解,却是众说纷纭。有人将着眼点放在“作者立言之本意”,认为主脑是戏剧的主题思想;也有人认为应将着眼点放在“一人一事”上,认为主脑非关主题思想,只是围绕一人一事。在此,笔者根据对《李笠翁曲话》的认识,提出自己对主脑的看法,以及在《西厢记》这部作品中,讨论白马解围作为主脑在剧本中起到何种作用,并对李渔的主脑说提出自己的意见。
一、李渔“主脑”概念的特定含义
中国古代戏剧剧本较重视曲子。如曲词研究(包括文辞、音韵、格律等),宫调曲谱、戏曲声腔的研究,在戏曲论著中常被提及,并且有了系统的理论。在剧作家和评论家眼中,戏曲主要在“曲”,而不在“剧”,究其原因,可能是中国戏曲同诗词和音乐的关系太密切。何元朗《曲论》云:“夫诗变而为词,词变而为歌曲,则歌曲乃诗之流别。”[1]王世贞《曲藻》亦云:“曲者,词之变。”[2]在一般文人眼中,曲词、音律的好坏是衡量一个剧本的好坏、一个作家才能高低的唯一标准。明万历年间的汤沈之争,多少反映了这种倾向。
戏曲结构方面则向来被忽略。虽然也有剧作家和评论家对此提出过一些零零星星的理论,如王骥德、徐复祚等人;但真正把戏曲作为“剧”来看待,全面总结前人的编剧方法和技巧的还是李渔。
李渔杂著《闲情偶寄》中的《词曲部》与《演习部》,后人合编为《李笠翁曲话》。李渔的戏曲理论是以舞台演出和观众欣赏为立足点的,因此要求戏曲真正成为场上之戏而不是案头之作;就作家创作与舞台演出的关系而言,要求作家创作时要努力按照场上演出的状况去构思情节、塑造人物;就作家创作与观众欣赏的关系而言,他要求戏曲语言应该是通俗的,但通俗并非不要文采。在中国古代戏曲理论史上,李渔第一次明确地阐述了戏曲创作与舞台演出和观众欣赏的关系,奠定了中国古代戏曲坚实的理论基础。他的《李笠翁曲话》是我国第一部比较系统、完整的研究戏曲创造理论的专著。在这部专著中,首次出现了主脑的概念。“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脑,主脑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传奇亦然。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原其初心止为一人而设,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而终,离合悲欢,中具无限情由。无穷关目,究竟俱属衍文,原其初心又止为一事而设,此一人一事果然奇特,实在可传而后传之,则不愧传奇之目,而其人其事与作者姓名皆千古矣!”[3]
对于李渔的“立主脑”的理解可谓众说纷纭,见仁见智。究其原因,我国古典诗论、曲论用语凝练,概括性强,有些概念内容包含的范围比较宽泛,缺乏必要的明确性和确定性。所以对于主脑的理解,有的人将着眼点放在“此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上,认为“主脑”既包括作者创作剧本的“本意”即主题思想,又包括剧中主要人物和主要事件,还包括对戏剧矛盾发展起关键作用的重要情节;此外,还有人认为,主脑就是体现作者本意的“一人一事”,即戏曲作品的“戏之头”和“戏之因”。
但笔者认为对李渔主脑概念理解的着眼点应当放在“此一人一事果然奇特”上,强调“果然奇特”。主脑是指戏剧中的传奇事件,该事件也许看似与主题无关,但在结构上却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首先,传奇性须作为主脑事件的首要特征。戏剧大都是非奇不传,即要使剧本传世,必须做到情节新奇,而主脑恰恰体现戏剧的这种“非奇不传”的特性。主脑须是离奇的事件,有别于一般的日常事件。而主脑外的情节大多是现实生活中寻常可见的事情,合乎生活常理和正常的逻辑推理。这样在观众看来,平中见奇,既具有传奇性,又是生活中存在的、合乎情理的,传奇性与真实性统一于观众的审美中。其次,主脑还是“母体”,其他故事情节便是根据主脑这一“母体”衍生出来的。主脑是矛盾冲突的起点,其他故事是因这个矛盾衍生出来的。如果将戏剧中其他诸多小故事删去一两个,整个戏剧结构还是完整的,可以存在的;但是若将主脑删去,其他小故事便像一盘散沙,整个戏剧结构就完全散掉了,即所说的“无穷关目,究竟俱属衍文”。
二、“白马解围”——《西厢》的主脑
李渔说:“一部《西厢》,止为张君瑞一人,而张君瑞一人又止为白马解围一事,其余枝节皆由此一事而生。夫人之许婚,张生之望配,红娘之勇于做合,莺莺之敢于失身,与郑恒之力争原配而不得,皆由于此。是‘白马解围’四字,即作《西厢记》之主脑也。”[4]
所谓白马解围,就是第二本的楔子,也就是金圣叹批本的“寺警”。有了寺警这个总关键,才派生出一系列矛盾冲突,而全剧的主题意义也才体现出来。也就是说,有了白马解围才有老夫人的“许”,产生张生的“望”,由“许”变为“赖”,才使张生、莺莺大失所“望”,才产生红娘的“勇”、莺莺的“敢”;由于莺莺的“敢”,才使张生不失所“望”,又产生老夫人的“逼”,在张生应试中发生郑恒的“争”。情节矛盾一环套一环,思想情感一扣套一扣,合情合理,天衣无缝。尤其是不同人物的思想脉络,被刻画得精微深透。
而戏剧开头的铺垫也是完全必要的。有了这些铺垫,观众才知道张生、莺莺是什么人物,何以在普救寺内相逢。在楔子中莺莺唱道:“可正是人值残莆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这已流露出这个高门深闺秀女对父母包办婚事的不满意。
在第一折中张生上场不但交代了自己的身世,还提到他上朝取应和顺路拜望白马将军。他到黄河,眼见汹涌澎湃的黄河一泻千里,他的雄才大志不由迸发:“这黄河有九曲,此正占河内之地,你看好形势也呵!”
[油葫芦]九曲风涛何处显,则除是此地偏,这河带齐梁、分秦晋、隘幽燕,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竹索揽浮桥,水上苍龙堰。东西溃九州,南北串百川。归舟紧不紧如何见?却便似弩箭乍离弦!
[天下乐]只疑是银河落九天,渊泉、云外悬,入东洋不离此径穿,滋洛阳千种花,润梁园万倾田,也曾泛浮槎到日月边。
这是何等心胸气概!正当他到普救寺“随喜”,偶然碰上莺莺主仆也在大厅闲走,张生惊为天人,目送莺莺道,“我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这里有一见钟情的意思,更为二人以后的情感发展和一连串的行动奠定了基础。
白马解围是整个故事中矛盾冲突的起点。先有佛殿张生和莺莺的偶然相逢,又有二人联吟: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人,应怜长叹人。
及至佛殿的又一次见面,两人不再是一见钟情,而是经过了佛殿初相逢、夜烧香的情感交流、人品才学的互相了解后的又一次见面了。
这些精心设计的铺垫,为以后情节发展提供了坚实基础。这以后的剧情就紧紧围绕白马解围和老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赖婚、悔婚,使人物性格和主题思想得到了充分的塑造和发挥。在寺警突如其来的情势下,老夫人、莺莺和张生三人的性格,有了鲜明的对比。
(夫人云)“小姐却是怎生?”(旦云)“不如将我与贼人,其便有五:
[后庭花]第一来免催老太君,第二来免佛殿作灰烬,第三来诸僧无事得安存,第四来先君灵柩稳,第五来欢郎虽是未成人。”
莺莺是性格深沉的少女,她在危难面前不同于常人会哭哭啼啼没了主张,这“五便”便是她临危镇静、深思熟虑的结果。老夫人认为“辱没家谱”,莺莺又提出“待从军又怕辱没家门,我不如白练套头寻个自尽;将我尸首,献与贼人,也须得个远害全身”。老夫人不忍牺牲女儿性命,莺莺又道“不拣何人,建立功勋,杀退贼军,扫荡妖氛,倒陪家门,情愿与英雄,结婚姻,成秦晋”。
莺莺为了不因自己连累他人,宁可牺牲自己,这也是她有勇有刚的一面,与老夫人生怕“辱没家谱”的那种自私的念头,形成鲜明的性格对比。这也为老夫人从“许婚”到后来的屡次“赖婚”,而莺莺敢于坚持斗争和私结姻缘,作了性格上深刻的勾勒。
白马解围后,受张生活命之恩的莺莺对张生表现出进一步的爱慕敬仰。在宴会上,老夫人却命莺莺拜张生为兄,这犹如晴天霹雳,张生道“声息不好了”,莺莺道“俺娘变了卦”,红娘道“这相思又索害也”。然而作为封建家长的老夫人下了命令,莺莺和张生是敢怒不敢言,恹恹地闷在心中。
但正因为有了白马解围,有了老夫人的许诺在先,作为封建家长的她违诺无疑是打了自己一巴掌。因为封建道德根本的一条就是要守信,“人无信则不立”。所以在后来的交锋中,老夫人代表的封建力量首先理亏一着。无媒而合固然违反封建礼教,但若追究起来,还是老夫人之错,若老夫人不失信,也便不会有这等丑事。所以在“拷红”一出中,老夫人听了红娘晓以利害的一番话后,也只能家丑不可外扬,“胳膊折了袖子里藏”了,成全了张生和莺莺。
若没有白马解围,莺莺不会对张生产生深厚的感情,只会是心动,而不会有行动去跨越二人间的鸿沟。而且莺莺心中也不会积聚起如此大的力量,毅然抛弃一向所受的礼教教诲,背着寡母,冒着日后会被辜负而“不见容社会”的风险和张生走到一起。白马解围同样使红娘掉转风向,由莺莺的看守者,转变为同情他们、撮合他们的出谋划策者。也是由于白马解围,郑恒在争妻中无理可讲,谎言拆穿后恼恨而死。
再者,倘若没有白马解围,即使张生与莺莺结合了,则莺莺也不为佳人,张生也不为才子了,二人的爱情也不会为人称道,而是作为一般的苟合遭人唾弃了。
白马解围是“母体”,衍生出诸多剧情。白马解围引出老夫人赖婚。赖婚后,红娘帮助张生吸引小姐,又有了莺莺夜听琴,感慨“娇鸾雏凤失雌雄”,决心和张生在一起。又由于心中的礼教观念作梗,莺莺行动上徘徊不定,闹出闹简和赖简几出后,终于和张生在一起了。如同人体与衣服的关系,衣服可多可少,可绚烂可朴素,倘若没有人体,衣服的存在也便没了意义。其他的故事情节可以适当删改,对整个剧作结构的影响不会很大;但若是抽掉白马解围这根全剧的支柱,整个戏剧结构就轰然倒塌了。白马解围“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正是“无穷关目,究竟俱属衍文”。
三、对李渔主脑说的疑问
李渔认为主脑是一人一事,“原其初心止为一人而设”,并认为“一部《西厢》,止为张君瑞一人”,对此笔者有不同意见。
张君瑞固然是全剧中推动剧情发展的主要人物,是他初见莺莺便疯魔了,然后对莺莺展开狂热追求。张君瑞是主动的,然而剧中性格丰满、闪耀着叛逆礼教光辉的莺莺形象,丝毫不比张生逊色,这怎能说《西厢记》的初心只为张君瑞一人而设呢?
金圣叹道:“《西厢记》亦止为写得一个人。一人者,双文也。”“诚悟写红娘,止为写双文也,写张生,亦止为写双文,便应悟《西厢记》决无暇写他夫人、法本、杜将军等人。”
一部《西厢》写了一个“情”字,莺莺和张生是“情”字牵系的双方。张生书剑飘零,无父无母,所受的束缚甚少。而且,在男女关系方面,社会对男人宽容了许多。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可以狎妓,可以续弦等等,而女子一辈子只能守着丈夫,丈夫死了要守节。女子的行止不能有污,否则人人得而贱之。而男子改悔了,还会被社会所原谅。所以,在爱情的追求上,张生的勇往直前也算不得什么了。
莺莺,幽静深沉的相国小姐,自幼定下婚约。在追求爱情的路上,内心不断地产生矛盾,而这些矛盾的行为恰恰使她的性格格外丰满动人。她的家庭教育和贵族身份及社会处境,使她每迈出一步都不容易。礼教的束缚和心中的爱情不停地斗争,她不得不考虑行动的后果:如果她被遗弃,她将无法存身。最终她与张生的结合,“是有生命的人性战胜无生命的礼教的凯旋歌、纪念塔。”莺莺在爱情的追求中,背负的比张生多,所以她比张生勇敢,她的性格比张生饱满,她的行为更能折射出叛逆的光辉。
对待功名,张生有着一般读书人的热衷。而莺莺对功名更多地体现了漠视的态度,“但得一个并头莲,强煞如状元及第”,对张生的应考认为是“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折鸳鸯两下里”。莺莺将感情看的比名利重的多,不愿为了名利忍受离别之苦,表现了她重情重义和思想高洁的品质。
所以,张生有他的好处,莺莺也有她的好处,二人皆是戏中全力塑造的人物,李渔却认为西厢止为张君瑞,显然是不合理的。
主脑的确立为减去繁枝缛节,保证主干突出提供了依据;而繁多头绪的减削则成为确立主脑的必备条件。白马解围作为《西厢记》的主脑,确保全剧的一线到底,使“三尺童子,观演此剧,皆能了了于心,便便于口”[5]。
李渔的主脑说根植于他整个的戏曲理论,是以戏曲艺术的特殊规律和观众的审美心理为客观依据的,这样的出发点使他的理论不可避免地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但尽管如此,它对《西厢记》的研究仍有一定的指导意义,在中国戏曲史甚至世界戏曲史中,都是极为重要的贡献。
注释:
[1][2]陈衍:《中国古代编剧理论初探》,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8页,第189页。
[3][4][5]徐寿:《李笠翁曲话注释》,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8页,第19页,第25页。
参考文献:
[1]胡天成.李渔戏曲艺术论[M].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
[2]寒声.西厢记新论[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2.
[3]霍松林.西厢汇编[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7.
(马欣 江苏省邳州市运河高等师范学校 221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