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149659

[ 周伟娟 文选 ]   

超越与归顺之间的尴尬

◇ 周伟娟

  摘 要:本文拟通过对戏剧家吴祖光的《风雪夜归人》中诸多人物形象的品评与分析,及对他们所处的特殊中间地位的认识,去揭示他们执着追求人性自由和尊严的永恒价值,但又无法摆脱现实社会钱权色的羁绊的尴尬处境。并通过分析他们最后做出的选择从而凸现出那个时代下人们普遍的生存状态以及普通人对自身价值的审视和定位。
  关键词:超越 归顺 觉醒 深层意蕴 生存价值
  
  吴祖光是现代话剧史上颇有影响力的大家,其代表作《风雪夜归人》讲述了京戏名伶魏莲生与官宦宠妾玉春的爱情悲剧,并通过对剧中人物尤其是莲生、玉春的细致刻画,真切展示出他们矛盾的处境、挣扎的心理,并迸发出对整个宇宙与人生的永恒思考和不懈追问:是超然于名利、权势世俗之外做一个自由独立的个体,还是顺从于充斥着钱权色的现实社会做个可怜虫、傀儡?吴祖光在《风雪夜归人》中塑造的形形色色的立体的、饱满的人物形象似乎给了我们一个不甚明确却又振聋发聩的答案。
  一、超越
  很显然,对于莲生与玉春来说,他们所处的年代无疑过于残酷,一切超前性的思考与行动都因这残酷而显得苍白无力。这从根本上注定了他们作为反抗者的悲剧性。
  魏莲生——黑暗中,勇敢而无力的呐喊者
  魏莲生经常游走于达官贵人之间,他得意于能轻易地把王新贵引荐给苏院长;得意于当马二婶来求他,他说警察局的陈所长是他的熟朋友,只需给小小的刘署长说一声,就能马上把人放出来。[1]他在充当救世主的角色中,渐渐地迷失了自己。他羞于说出自己的苦出身,怕父母的铁匠身份影响他如今的“尊贵”。“他陶醉于他人的恭维中,喜不自胜,揽镜自赏,眉挑,目语,行动言笑之间不知不觉忘记了自己还是个男人,性别属性的丢失,正是其人格的丢失。”[2]而这正是他的可悲之处。在这个关口,玉春出现了,这个有着强烈自尊感的“弱女子”让他猛然惊醒。玉春的连声质问:“你想到过你是个男人吗?”“你想到过你是怎么活着吗?”[3]使一直思想孱弱的莲生终于开始自省,他开始觉得自己像被关在笼子里一样,俯首于阔人们的脸色,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和维护生而为人的尊严。于是,他拒绝继续充当污浊社会的玩物,决意和玉春出走,即对现实傀儡生活的叛逃。
  在莲生对自己的处境与思想有了清醒深刻的认识后,他的出走显得义无反顾。然而,权势、名利正是当时社会的主宰,放弃这种以钱权为主导的价值认同,需要极大的勇气,更需要有新的相应的价值体系来给予弱势者足够的支撑,显然,那个时代还不曾具备这种条件。他们所提到的“穷朋友”还在沉睡中——这是那个时代的痼疾,也是造成整个故事悲剧的根本原因。而更甚的是,也正是因为他的觉醒,他开始被这个社会的“正常人”所唾弃。他的觉醒使他变得无用,使他与其他社会成员不能沟通,他的呐喊无人理会。这就是那个时代所造成的悖论所在:不觉醒,不从主流社会价值影响下解放出来,就不会有自由健全的人格。而一旦觉醒了,自我释放了,反而又使他无力拯救自己,从而更无法改造整个变质畸形的社会。[4]这种无所不在、无法避免的无力感始终贯穿于剧中——他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反抗,最终于一个风雪之夜在海棠树下冻饿而死。
  玉春——黑暗中,卑贱而高尚的启蒙者
  剧中的另一个中心人物玉春,担当着启蒙者的角色。她性格鲜明,行事磊落,敢于承认自己的青楼出身,认为妓女并不比别人低几等。在别人眼里,由一个青楼女子转而成为地方官宦的宠妾,是转了运,但玉春这位地位低下的风尘女子的洞察力就像关汉卿笔下的赵盼儿对周舍这类纨绔子弟本性的深刻揭露一样,她把整个社会看了个透彻,了解形形色色的人物的真实面目。在她光彩的外衣下,掩盖着一个痛苦不堪的灵魂。对现实和自身处境的清醒认识:“吃好的,穿好的,顶多不过还是当人家的玩意儿”[5]使她厌倦了这种没有灵魂的日子,她要寻求做人的权利和幸福,与莲生的相遇,给她带来了希望。
  作者把对人生的深刻思考寄托在玉春身上,在对待她的结局的反复斟酌中,便体现了这点。最早的版本中玉春被送到徐辅成家中之后,便安分守己,什么反抗也没有了;在1956年的版本中,吴祖光让玉春最后变成了一个自由反抗的女工,但改过后又十分后悔,吴祖光认为“那个时代的反面势力太大,玉春想挣扎也挣扎不过去,后来她妥协了”;最后他把结局改为玉春被苏弘基当作礼物送给徐辅成,而玉春从进后者家门就一句话也不说,成了一个哑巴,消极反抗着这一切。[6]玉春这么一个叛逆、热情、勇敢的人都会被社会、环境磨平,逃不过时代和命运的捉弄,只能在自己所属的年代的浪潮中随波逐流,书写着自身无法逃脱的悲剧性命运。
  二、归顺
  弘扬精神自由与人格尊严必须打破压抑人性的种种束缚,这些任务需要靠时代的进步者来完成。然而还有些在铁屋中昏昏入睡的人们只能依靠着不切实际的梦境而生活,他们被黑暗势力所降服,不敢再有任何希冀,他们没想过反抗,也无从反抗,只希望生活给予哪怕是一丝的安宁与温暖,他们便对生活感恩戴德了。
  王新贵——猥琐而自得的屈膝者
  提到王新贵,剧中有一段对他的描写可谓入木三分:
  “王新贵抢上台阶,向门边一站,打帘子,送行,已有家人的样子。”
  “二十年后的王新贵仍旧改不了他的臭毛病,无论在什么地方,进门之前,一定要先伸伸脑袋,探探虚实,然后才走出来。”[7]
  这是一个非常尽职的奴才,忠心维护主子的利益在他看来是天经地义,他出卖了恩人魏莲生,这种忠心为主的行为让人无可指责,而这种深入骨髓的奴性又让人觉得可恨可气。类似的形象还有鲁迅笔下的阿Q,曹禺笔下的鲁贵。这些小人物的精神是麻木而扭曲的:他们原来是被欺压的对象,一旦翻身为有权阶级,又成为欺压别人的帮凶,从受欺压到欺压人,同一主体身份的荒谬转变,使人清晰地看到改造国民性的艰难。这些人面对黑暗的势力,宁愿继续沉睡,仰人鼻息,苟延残喘地活着。
  苏弘基——黑暗和罪恶的贩卖者
  十多年前的苏宏基还是个破落户,后来趁着时局混乱,私贩鸦片,一步登天,竟然当上了法院院长。这位本应主持法律公平正义的人,干的却是欺压民众、捧戏子、贩鸦片的勾当。作者笔下的苏弘基之流是这个时代的寄生虫。因此,他们必然诅咒那些破坏黑暗的先驱者,他们的眼睛早已习惯了黑暗,哪怕一丝的光亮都会让他们觉得刺眼,他们的心也早已习惯了被奴役,哪怕最动人的泪水也激不起他们心中的任何涟漪。在整个霜寒露重的社会现实下,莲生与玉春的反抗的苍白无力就是必然的了。弱者和强者,高尚者和卑贱者,在这里形成了一种对立,也形成了赞美与抨击的无限张力。
  三、深层意蕴
  通过对《风雪夜归人》各类形象的细读,我们得出文本背后的意蕴,以求重建作者叙述的寓意。恩格斯曾说:“悲剧所表现的是历史的必然要求与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的冲突,所谓历史的必然要求,应该是指一种不以一时一地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历史规律和人们心目中的公理、良知,而实际上不可能实现则是指在某一当下具体的环境中,这种历史规律与公理良知因强大的反面力量的阻挠尚不能实现。”[8]玉春、莲生面对反面势力,他们的力量尚弱,但他们的觉醒,显示出巨大的批判性和感召力。莲生在对人生重新认识后表达了追求生存价值的坚定信念:“我将来也许会穷死,会饿死,会苦死,可是我会快乐一辈子。”[9]在这个“卑贱”的戏子身上,体现了人性的高贵。而这正是人的权利,任何力量都拦不住人们对光明和自由世界的希冀。
  显然,和李蓉生、王新贵这些甘为奴隶的形象相比,玉春、莲生这种在绝望中抗争的形象,也就是作者在剧中一直着力描写的人物,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清醒的孤独者”。他们的命运是注定了的,在绝望的境地中,与生存的无意义进行着殊死的抗战,这是一个具有悲剧性的情境。对于这些孤独者来说生长与腐朽、生与死、空虚与充实、希望与失望,永远处于互相作用、互相补充和对照的永恒循环中:社会的腐朽促进了莲生的成长,但他的成长又造成他的毁灭;他从生走向了死,但他的死又肯定了他的生;玉春厌倦了空虚,空虚变成了充实,但充实很快又让位于空虚。就是在这种不可能逻辑地解决的悖论中隐喻了他们在希望与失望之间的彷徨心境,在超越与归顺之间的尴尬处境。而这种矛盾与尴尬,正是源于他们所处的中间地位,这个位置体现出一种深刻的内省精神或自我意识。他们的摇摆意味着他们对自己既要反现实又处在现实之中,既想追求光明又无力得到光明的悲剧命运的洞察;而他们最终的选择更显示着对幸福、自由、平等追求的充分自觉,更是一种自觉承担历史责任的自我要求,就像鲁迅所说的:“觉醒的人去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10]玉春、莲生就是经历过怀疑、否定、探索、创造、自我牺牲后,把自身投入了必然的历史进程的摆渡人,用尽毕生的力量为后人开启了一扇窗。就是这样的形象,就是这一切才共同构成并代表了中国历史上敢为天下先的、有着极高贵的品格和勇于付诸实践的精神的典范人物。
  总而观之,虽然作者处于战争年代,但仍旧写出了生活的深层内容。现代社会的人们也常处在这样的中间地带,也会因为重重困难放弃了那份属于自己的纯真,但那份对理想的追求,对自我人生价值的挖掘和对做人原则的坚持是不应丢掉的。“固然寻找灵山的路,十万八千有余零是何其漫长”[11],但总会有一批批的人,像魏莲生、玉春一样,已开始觉醒,为理想而不断追求,就像鲁迅所说的:世界本没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因此在一次次的超越中我们看到了希望,看到世间人性的亮光。而人生绝非一场消遣,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寻求一种更加真实的人生,这就是他们无悔的选择。因此这种对人生的深刻启迪,无疑就是吴祖光先生《风雪夜归人》的最终创作意图,也是本文企图重构文本人物形象深层意蕴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注释:
  [1][3][5][7][9]吴祖光:《吴祖光剧作选》,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版,第30页,第82页,第81页,第41页、第132页,第125页。
  [2][11]郭富民:《中国现代话剧教程》,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4年版,第173页,第172页。
  [4][10]余杰:《铁屋中的呐喊》(修订本),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67页。
  [6]杨清健:《<风雪夜归人>主题新探》,和田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6年,第1期。
  [8]董健,马俊山:《戏剧艺术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2页。
  
  (周伟娟 江苏省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210097)

超越与归顺之间的尴尬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