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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离与承传

◇ 赵 雁

  摘 要:潘向黎是我国当代文坛中具有鲜明个性的一位女作家,以其时尚知性、纯美清新的文风吸引了大众与文学评论者的关注。并凭借近期作品《我爱小丸子》、《奇迹乘着雪橇来》、《白水青菜》、《永远的谢秋娘》,连续四年(2002-2005年)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她的小说文字雅致,故事情节含蓄浪漫,对现代都市生活中人物的情感和精神气质给予深刻的剖析,对现代都市白领女性的情感归宿和精神走向给予执著的追问。
  关键词:疏离 承传 潘向黎 小说 上海
  
  一个城市的丰富经历及独特文化决定着以这个城市为载体的书写内容与品质。回首近代百年以来的历史,上海是一个特殊的城市,襟江带海的位置令这个城市拥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优越性,鸦片战争失败,国门洞开,上海结束了渔港小镇的封闭迎来了殖民时代的海风劲吹,在历史进程中以它特有的运行机制自行发展着,很快成为当时中国独一无二的繁华国际大都市,并体现出一种多元的文化格局。这座充满张力的都市以其特有的文化气质和精神内蕴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作家,他们以自身的生存体验去记忆、想象、感受上海,并由此形成了一个上海都市书写的传统。上海女作家是“上海书写”中的重要群体,潘向黎在这一群体中是“另类”的,相比其它作家在作品中着意将上海成为书写载体的创作,她小说中的上海往往是个比较“模糊”的背景,在大多数作品中都以“这个城市”代指了故事发生地,仅仅留存一个大都市的影子;即使将“上海”作为小说的背景,也是被作者在某个片断中不经意地提到一笔,随后便不再出现。究其“疏离”上海的原因,笔者认为:作家的文学经验的形成与文化的可供选择之间有某种联系,而这种联系对作家选择写什么和怎么写多少会有一些影响,文化记忆很大程度上又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心理学认为,童年对人的影响是终生的,这样一种出身和成长的经验,似乎在它形成的一刻起,就内在地决定了她们日后描写上海的热情及其方向。”[1]潘向黎出生于福建,13岁时才移居至上海,在一个新环境里,有着某种既定的规则,加上语言的困难,缺乏人际的联系,使她长时间陌生于这个城市的历史和文化,曾经成长中的“匮乏”和“隔膜”使她有意无意地“疏离”了上海。
  每一个城市都为它的书写者提供着语言、经验和叙述,上海的殖民气,世俗气甚至脂粉气,为小说和小说家提供了各种意想不到的可能,对于一位在此学习、生活了近30年的女作家,是不可能完全脱离这个创作环境的。因此,在潘向黎的作品中,尽管很少看到上海背景,但是读者依然能够真切地感知到上海在故事中的存在 。这种判断不仅是从小说中主人公们白领、记者、编辑的身份,从咖啡馆、酒吧、写字楼、购物广场、名牌商品的城市符号中得来,更重要的是来自作品中所浸透的上海特征和时刻能够捕捉到来自这个城市的气场,强烈的现代都市气息弥漫着女性细节的体验与言说,对此潘向黎也不得不承认:“上海这个中国最城市的城市那种气息在我作品里是无处不在的。我和上海的关系,我到现在也想不清楚。”在这种“欲罢不能”的关系中,笔者梳理出三个潘向黎承传了上海书写特质的关键词。
  
  一、传奇
  
  在文学史上,“传奇”最早是指唐代开始兴盛发展的一种叙事性文学体例,它以玄妙的寓言描写从未发生过也似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具有浓郁的“神话”或“虚构”的叙事色彩,因而“传奇”一词在《现代汉语》中解释为“情节离奇或人物行为超越寻常的故事。”不可否认,上海的时空本身就具有传奇色彩。在这里,人生遭际大开大阖、命运大起大落,所见的新事层出不穷,这些都极大刺激了作家的想象力。近代已经开辟了海上文学尚奇好怪的传统,作为当时商业发达的城市,生活富裕而安逸的人很多,带有传奇性、刺激性情节的读物在当时很受欢迎,为了切合这个阶层市民的阅读心理对此类作品进行了大量创作。1944年张爱玲的小说集《传奇》出版时,扉页上印着她的题词:“书名叫《传奇》,目的是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 她的创作为日常的传奇化开了先河,使传奇从怪诞与夸张、奇情与冒险、梦幻与复活等传统模式中脱离出来,在现实人生中找到了新的结合点——最世俗的女子本着最平常简单的道理行事而最终达成“传奇”。本节论述中,具体到潘向黎小说中的“传奇”主要指作品里包含的传奇性因素和为爱情带来浪漫色彩的都市奇遇。
  在潘向黎不同时期的作品集中,均收入了几篇关于爱情冒险主题的都市奇遇故事,风格化的单纯人物,有些荒诞的情节,有点戏剧化的结局是这类作品的特点。所有传奇的演绎,所有人物的命运,所有的故事都是以上海的物质现实为依托的,也因为这座特别的城市而具有了不同意味。中篇小说《无雪之冬》就讲述了一个值得女人终生铭记的爱情奇遇,留学归来的女白领,住院期间在医院邂逅了同是病友的中年离异男子,女人终是放不下俗世中的计较和差别,他们分开了,小说本来是可以就此结束于这个时代的“一声叹息”,但潘向黎给了读者一个令人心动的闪亮结尾,过了几年,一切正常,在一个下雪的冬夜,女人情不自禁地奔向医院的大门口,作者放任女人作出了这个很不理智的举动,因为他们分手时曾相约,一起去看冬天的第一声雪。奇迹真的发生了,男人竟也来看早已不是当年相约的这场雪。女人如梦境般坐上男人的汽车说“如果真是你,把我带走吧”,沉入了深深的睡眠。这种超现实的浪漫主义诉说,让读者在似睡非睡的梦境里,体验都市女性渴望爱与被爱的心灵波涛。《奇迹乘着雪橇来》的“她”在圣诞夜里怀揣着寻找爱情奇遇的心出发,意想不到的是真的在咖啡店里偶遇多年不见,自己曾经暗恋过的班长,并惊喜得知他曾经深深地喜欢过自己。这些情节在小说之外的生活中是不大可能发生的,可是人们本来对自身生活环境以外的东西抱有兴趣,超越生活的需要就意味着传奇的可能性。潘向黎以女性与身俱来的感性和细腻凸显了城市生活的淡漠和人物的孤独,以对都市人生存处境的关照之心开出了一剂治疗“都市病”的良药——相信奇迹。
  
  二、小资
  
  关于“小资”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它作为一种政治话语,是“小资产阶级”的简称。现在所理解的“小资”,更多的不再指某个阶层,指的是一种生活情调、生活品味,著名学者朱大可概括了“小资”的精神状态:“包含新滥情主义、自恋状态下的感伤主义、小布尔乔亚美学、都市怀旧主义、青春期的愤世嫉俗等各种当下流行的精神倾向。”在九十年代,一提到“小资”,最先想到的城市便是上海,这座城市在很多人的眼里就代表着优雅、享乐、精致的做派,上海滋养了女作家们的“小资”特质。从张爱玲时代起,上海这个被称为“十里洋场”的城市就带上了脂粉香和奢华感,今天小资情调的复苏始于对昔日上海情史的怀旧,拂去历史的积尘,在对30年代生活的追忆之中,那冷艳、孤独、惆怅、忧郁的情绪被小资们热应,使张爱玲的作品成为当下中国小资的必读书。上海讲究时髦、精致、高情商、高情调、热爱消费文化,这些特质让它与生俱来地拥有着小布尔乔亚气质,也让王安忆如此细致地赞美了她欣赏的一位上海女性。“这就是上海的布尔乔亚,这,就是布尔乔亚的上海。它在这些美丽女人身上,体现得尤为分明。这些女人,既可与你同享福,又可与你共患难。祸福同享,甘苦同当,矢志不渝。”
  潘向黎作品的大多数主人公是都市小资生活的倡导者和先行者。淮海路是小资们的推崇之地,是代表浪漫上海故事的标志性“老地方”,因此成为经常出现在上海女作家笔下的重要场所,在潘向黎笔下,淮海路如同小资心灵休憩的港湾,《无梦相随》中,“逛淮海路,一向是奚宁一个人的保留节目。优雅的气氛、亮丽的店堂、疏密适度的人流,令她有安全感。” 《奇迹乘着雪橇来》中,想改变形象的她“朝圣”般直奔淮海路,打算去那里的“沪江”做头发令她心里很骄傲,因为“那里的发型师才是真正的发型师,会和顾客温柔地商量适合的发型,而不是像低级剃头店那样,粗暴地问:‘要怎么弄’?”买完衣服独自走在淮海路上令她感觉很不错,最后选择了一家咖啡馆来等待自己期许中的爱情和奇迹的实现。酒吧和咖啡馆不仅成为都市消费的时尚之所,也是小资的标志性空间符码,潘向黎发表的第一篇小说《西风长街》就以酒吧为背景诉说都市男女的寂寞,在生活中她本人也很喜欢咖啡,这份喜好让她的作品中到处可见咖啡馆,主人公约会去那里,心情不好逃避现实也是去那里,还有一篇发生在咖啡馆的爱情故事《雪深一尺,我在美浓等你》,写了网名叫“遍地绿荫”的女孩因为避雨偶遇“美浓咖啡馆”以及咖啡馆里的“雪深一尺”的故事,他们都爱好《小王子》,都喜欢咖啡店,从此以后,女孩迷上了咖啡、咖啡馆以及喝咖啡的人。潘向黎的作品与上海和“小资”的关系不仅仅由于在她的故事中,出现了淮海路、咖啡馆、村上春树等等的小资符号,更重要的是她所营造出的一种优雅闲适的“小资”生活氛围,在这种情调与品味中,渗透着对生活和生命的一种感悟和理解,比如她在作品中谈到:“真正的咖啡人,他们喜欢咖啡,但那并不是他们在咖啡馆留恋的原因。他们只有在咖啡馆才会感到一种自由:什么都可以不想,日常生活、烦恼、杂念都像旧外衣一样脱在了门外,他们成了自己生活的局外人;或者反之,什么都可以想,幻想从来没有这样贴近现实。”潘向黎将价值关注的目光直接内敛到女性自身的生存状态,为“小资”女性如何寻求自我接受、自我满足和自我感动提供了更多选择的可能。
  
  三、琐细
  
  “上海”不仅是一座小资、浪漫的城市,也是一座日常、现实的城市,上海人的生活并非仅仅依靠情调所维系,更有赖于生活中有迹可寻的细节描写。因此,上海女作家书写上海时很少宏大叙事,“相对于那些如改良和革命等较宏大的见解,细节描述就是那些感性、烦琐而又冗长的章节:两者的关系暖昧,前者企图置后者于股掌之下,但却出其不意的给后者取代。”[2]她们善于通过生动细节来加深生活的质感,在密致琐细的人生中书写心目中的上海,这与性别有关,也与这座有着坚韧绵长内芯的城市气质有关。张爱玲喜欢和她有贴肤之感的细节,她不厌其烦地在文章里描摹着日常生活中的细节,包括有轨电车的叮当行驶声,春天的早晨马路旁边的柳树和梧桐,对于城市中发生在她周围的人和事,她非常感兴趣,正如她自己所言:“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而主题永远悲观。一切对于人生笼统观察都指向虚无。”[3]王安忆用细节描述将上海人的生活日常化、具体化,让日子在每一个生活细节中都有迹可寻,《长恨歌》中王琦瑶在平安里的生活,褪去了当年“上海小姐”华丽底色归为平淡,她精心实惠地过小日子,在这点点滴滴的细节中累积起生活的充实,烘托出细碎的诗意,也梳理着上海弄堂的肌理和质地。陈丹燕的文章里里外外透着精巧细致的风格,她向我们细细地描摹有普希金像的街角、弄堂里的春光、白发苍苍老人的及时行乐,以及住在亭子间里干干净净的小木床上的女孩在咖啡馆里的做派,她更是把掩埋在历史烟尘中昔日繁华上海的生活细节,如数家珍的摆放在我们面前。
  潘向黎对细节的选择也非常独到,她可以对生活中的点滴信手拈来,化平凡为神奇。《一路芬芳》中就是通过女主人公不同状态下散发出不同的体香这个细节连缀起整个故事,香气在生活中本来是一种只可意会的感觉,而在潘向黎笔下成为贯穿全篇的重要道具,开篇她“留下一缕烈而不浓、有点辛辣的奇异香气”,勾勒出一位都市中办事干练、作风明快的女强人形象;当她满怀期望去见暗恋已久的上司时,“留下一股和平时不一样的香气,甜甜的,让人想起熟透了的草莓”; 吸引别人时,也是因为她“她身上一种类似风信子的香味偷袭了他,让他在一瞬间有一种被渗透的感觉”;最后,寻找到真爱的她“身上只有淡淡的花香”。 作家于精致细微中悄悄倾吐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无声语言,点到即止,靠细节之感令人物鲜活起来。潘向黎最新发表的《满月同行》是她距离上海最“近”的一篇作品,开篇即写“上海的夜总是混沌而有气无力的。混沌,是因为各种粉尘到夜里也无法落定,所以夜气不清澄不透澈,有气无力是因为各种远近灯光的切割和渗透,暗和黑都既不浓也不重,毫无力度。”这是她在小说写作中第一次不再“躲闪”上海,不免令人揣度也许是岁月的沉淀,让作家不再需要对自我所在这座城市里的遭遇作太多的粉饰,她与上海间的关系反而显出了某种真切。
  随着世博会的临近,上海更成为中国现代化成果的展示空间和全球化的窗口,带有强烈的现代特征和开放姿态的上海在文学世界中的面貌异常丰富,潘向黎以自己独特的体验对上海城市及城市文化本质做出了不同的诠释,以自身独特的文化品格为“上海书写”带来了不同的文学活力。
  
  注释:
  [1]陈惠芬:《20世纪90年代“文学上海”与城市文化身份建构》,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5页。
  [2]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88页。
  [3]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410页。
  
  (赵雁 内蒙古锡林郭勒职业学院 026000,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100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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