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弟兄》是鲁迅在现实的基础上进行了大量的艺术虚构的小说,因此,本文通过对叙事时空,建构艺术、结构价值的分析,以求探讨出小说背后曲折的隐晦和暗示。
关键词:《弟兄》 叙事时空 构建
《弟兄》是鲁迅写于1925年的作品,毫无疑问,小说中的情节主要来源于鲁迅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因为“大约1917年春末夏初,他和二弟作人同住在绍兴会馆补树书屋,作人忽然发高烧了……这使鲁迅非常担忧,急忙请德医悌普尔来诊,才知道不过是出疹子”。纵观全文,我们不难发现,鲁迅在现实的基础上进行了大量的艺术虚构,因此小说里充满了曲折的隐晦和暗示,而在这些曲折背后隐藏的是以时间和空间为要素建构的迷宫。针对此点,本文将从叙事时空的角度对这篇文章进行解读,以求走出这篇小说研究的怪圈。
一、叙事时空——时间和空间建构的迷宫
关于时空,巴赫金提出了“时空体”这一概念。他认为,“在文学中的艺术时空体里,空间和时间融合在一个被认识了的具体整体中。时间在这里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空间则趋向紧张,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之中。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1]这一点刚好与中国古代的时空观相契合。在中国古代,时空是用“宇宙”一词来表述的。《庄子·庚桑楚》中解释:“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淮南子·齐俗》:“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换言之,宇即东、西、南、北、上、下、左、右方向延伸的空间;宙则指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因此,不管是在中国还是西方,时空观都是组合起时间三维和空间一维的“时空四维”的整体观和立体观。
无法否认,鲁迅潜意识里是受这种时空模式影响的。在《弟兄》中着重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是真实空间和虚拟空间的交织循环,真实空间指公益局和公寓,虚拟空间指沛君的梦境。小说一开始就描写出了一个无公可办、百无聊懒的公益局,在这个空间里,由一重兄弟反目的关系引出另一重“兄弟怡怡”的关系,充满了鲜明的对比。而最后,还是在这个空间里,两重兄弟关系逐渐靠拢,最后融为一体。在公寓这个空间里,通过视点聚焦的手法,展开了梦与现实的交织。在现实中,沛君竭力维护“兄弟怡怡”的关系,但这一重关系显然是摇摇欲坠的,因为他们无法逃离经济上的危机。沛君得知弟弟得了猩红热,立刻想到的是无钱买棺木。靖甫醒过来后立即说,“等我好起来,译一点到文化书馆去卖几个钱,不知道他们可要。”[2]而在梦里,沛君“仿佛知道靖甫生的一定是猩红热,而且是不可救的”[3]。一方面,现实里是连买棺木的钱也没有的,但在梦中沛君却独自背了一口棺材,从大门外一径背到堂屋里。从中可以看出,即使是在潜意识里,他对靖甫还是有着兄弟之爱的,他还是在极力维护“兄弟怡怡”的关系。另一方面,在金钱的重压下,人性里自私的部分也跑了出来,在梦里,沛君觉得自己有了最高的威权和极大的力,他殴打弟弟的孩子,不让他上学。这里的虐待是有着深层的心理原因的。心理学家阿德勒认为,长子在第二个孩子出生之前,一直是被关怀的对象,但当第二个孩子出生时,他深感到弟妹出生而带来的苦恼。因此,在潜意识里,长子对弟妹是有着仇恨心理的,在小说中具体体现为沛君对靖甫孩子的虐待。即沛君潜意识里对靖甫仇恨情绪的一种转移,也就是文中所说的“他觉得自己有了最高的威权和极大的力”[4],这是他童年经验在长期压抑后的爆发,也是梦中潜在的一种移置。综上所述,鲁迅先生通过对真实和虚拟空间交织循环的描写,将亲情的面纱可怕地撕裂开来。他让你看到这温情脉脉的背后不是别的而是赤裸裸的金钱。所以小说一方面在现实中描写温情脉脉的兄弟之情,另一方面却毫不犹豫地用“凌乱的思绪”和可怕的梦境来拆解这温情的面纱,让你看到了这人间最丑陋的面目。显然,鲁迅对人间最牢靠的亲情的拆解源自1923年的兄弟失和。从某种意义上说,亲情应该是人在社会中最后的一道屏障,也是最不可动摇的确信。而1923年的打击,将这一切撕得粉碎。
其次是时间有意识化和无意识化的交错。在公益局这个空间里,大家一向无事可做,每日在闲聊中度过时间,时间就这样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溜走。而在公寓这个空间里,时间是通过各种声音进行有意识化的。沛君回到公寓,发现公寓如平时一样平静,小伙计仍然坐在门外拉胡琴。而在沛君等待普大夫的过程中,出现了乌鸦的叫声、汽车的各种汽笛声、闹钟的札札声和靖甫的呼吸声。这里声音的描写有两个作用,一是有助于建造一个和现实世界不同的,属于沛君一个人的心理世界,写出其焦虑的心情。二是提醒沛君和读者时间的流逝。很明显,在两个不同的空间里,都用了时值变形的手法,在公益局里,时间被缩短,在公寓里,时间则是被拉长,这样便造成了一种忽慢忽快的叙事节奏。于是,在这样的叙事节奏里,两种不同的时间观念的冲突在两个不同的空间里上演,一个是变化与发展的时间观念,另一个是只有轮换意识没有发展意识的时间观念。这两种不同的时间观念始终在《弟兄》中纠缠冲突,最显著的表现是沛君思想中的双重矛盾。
最后是时间的空间化。这篇小说在整体结构上存在着较普遍的“首尾大照应”,在这里叙事虽经历了一个历时性的发展过程,却不可避免地返回原点。故事从公益局里的闲聊开始,又在公益局中的闲聊结束。在看似没有变化的空间里流淌的是时间和人物心理的曲折变化。在最后一部分,沛君又来到了公益局,虽然一切还是他曾经看惯的东西,但他明显感觉和昨天有些两样。其实,不是东西有了变化,而是他在梦醒之后窥探到了自己内心最阴暗的一面,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面对一切。面对同事的赞美,他不是竭力标榜而是进行逃避,因为他知道他们兄弟的关系因为金钱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这里的描写显然是鲁迅的真实心理在《弟兄》中的反射。
可以说,这篇小说里叙事时空的构建源于中国人潜在的集体无意识。中国古代的时空观是以“宇宙”一词为中心的,而在这个词漫长的发展过程中,逐渐侧重于表现天地的空间性。由于这个表达时空整体观的词语所具有的至大至眇的属性,时间无意识化、时间空间化的模式一直潜在地影响中国人的时间体验和精神体验。可以说,“中国的时空意识,一头连着宇宙意识,一头连着生命意识。时空由此成为一种具有排山倒海之势的、极为动人心弦的东西,成为叙事作品中不可回避的,反而津津乐道的东西。”[5]
二、建构艺术——重复和梦交织的艺术
我们已经进入《弟兄》的时空迷宫,但若想走出来,则必须弄清楚它的建构艺术。纵观全文,可以看出,重复这种手法在文中多次被运用。重复是意思相同的词或句多次重复使用的语言方式。在《弟兄》这篇小说中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首先,是语词的重复。据统计,“弟兄”一词共在文中出现6次,“兄弟”只出现过一次,且是以“兄弟怡怡”的形式出现。在绍兴方言中,兄弟偏指弟弟,弟兄是指弟弟和哥哥。再从这个词的历史发展角度看,弟弟和哥哥的意思最早是由“兄弟”承担,后来逐渐转移到“弟兄”身上。从其变化我们可以看到民族心理的变化,随着家国封建制的逐渐完善,长幼有序这一观念已经渗入每个中国人的血液里,因此,长子就必须负担整个家族的生活。而鲁迅就是他们家的长子,他自己也说道,“负担亲族生活,实为大苦,我一生亦大半困于此事。”“家族”这个让鲁迅曾经无比憎恨、无情撕裂的词语终生如幽灵一般跟随他、困扰他、戏弄他,甚至反过来将他无情地撕毁,让他迷失自我。但另一方面,鲁迅又是念旧的,他对母亲非常孝顺,对兄弟也十分的友爱。这样,他思想中的双重矛盾就不可避免地体现小说中。
其次,是句子的重复。在小说中表现最明显的是“只听得病人急促的呼吸声,和闹钟的札札地作响”[6]和“先帝爷,在白帝城……”[7]这两句话的重复。“只听得病人急促的呼吸声,和闹钟的札札地作响”这句话在文中共出现3次,3次都有着细微的差别。第一次是“一切都静寂,只听得病人急促的呼吸声,和闹钟的札札地作响”[8];第二次是“只有桌上的闹钟愉快而平均地札札地作响;虽然听到病人的呼吸,却是很调和”[9];第三次是“靖甫静静地躺在对面,呼吸虽然急促,却是很调匀”[10]。呼吸声是人节奏感的一种体现。“人的节奏感是人生命意识的一部分,它起因于人的生命运动之节奏的体验,尤其是走、跑、跳的节奏以及伴随走、跑、跳相应的心律和呼吸。对原始人来说,最先发生且体验最深的是他自身生命运动的感觉,最合适的频率也就是主体自己生命运动的节奏。”[11]因此,我们可以说,呼吸声体现的是个体生命的生命意识。而闹钟声体现的是时间的节奏感,它连通的是时间的宇宙意识。总体来看,这3个句子体现的是将个体投放在宇宙中的孤独。这里的孤独与后面的尸体都体现了鲁迅恒久的创伤记忆——“抛弃”。分别来看,在第一个句子中,个体的生命节奏和时间节奏处于一种非常对立的状态中,因为沛君以为靖甫的生命马上就要消失,在这里主要体现的是沛君心情的焦急。接下来的两个句子虽然都体现一种和谐的状态,却有着细微的差别。一次是沛君刚得知靖甫并没有得猩红热,心情已经平复。另一次是沛君刚刚在梦境中窥视到了自己内心最阴暗的地方,再也无法像以往一样面对一切。而 “先帝爷,在白帝城”这句话是京剧中京剧《失街亭》中诸葛亮的一句唱词,是讲刘备在白帝城托孤的故事。这个故事主要是讲诸葛亮与刘备虽为君臣,但两人义如兄弟,情同手足,然而先帝却“壮志未酬身先死”,令诸葛亮悲痛哀伤。同时,这个故事还讲到诸葛亮因未听先帝遗言,错用马谡,铸成大错。诸葛亮虽与马谡“义同兄弟”,但还是依律斩了马谡。鲁迅在兄弟和睦友好的故事环境中,插入这么一个不那么协调的语象,很明显隐含了自己兄弟反目的悲痛。同时,亲兄弟反目,过去那种兄弟怡怡的情谊不复存在了,那么这样的兄弟也就同死了无异。鲁迅是否在潜意识里诅咒这样无情无义的兄弟,并毅然的与他决绝呢?
再次是场景的重复。沛君梦中靖甫的尸体、结尾处东郊倒毙的无名男尸、《死后》中倒毙在道旁的自己,这些场景的重复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深意呢?我们认为这主要体现了鲁迅的生死观。具体到《弟兄》中,就是用现实中无名男尸的倒毙观照梦中靖甫的死,用梦境中靖甫的死观照现实中靖甫的生,再用无名男尸无棺木埋葬这一现实观照兄弟关系的失和,由此实现了死后椝罈生的循环观照。最后是空间的循环,即开头处和结尾处公益局这一空间的循环。这里着重体现的是时间的无意识化。
而以梦为元素,鲁迅构建的是过去、现在、梦境和现实相互交织的四维空间。在这四维空间里,我们明显感到沛君的身上带有鲁迅的影子,他不仅体现了兄弟失和后鲁迅的内心状态,也体现了鲁迅在寻路过程中生存的艰难和精神的矛盾。联系鲁迅一生来看,这种艰难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对他人道义上承担的艰难,这是源于鲁迅历史中间物的地位和他自身情感的矛盾。二是个人生存的艰难,它不仅包括物质上的艰难,更包括精神上的煎熬。在物质上,鲁迅从东京回国到杭州,是为了早日回国赚钱以养全家。之后从1912到1925作了十三年的官员,这也不是他心甘情愿的选择,只是为了负担家族。而在精神上,终其一生,鲁迅始终徘徊在人道主义和个人主义之间,对社会、个人、自己始终有着难以言说的苦痛。
三、结构价值——小说主题走向何处
在走出叙事时空的迷宫后,我们不免思考这样构建的意义何在?首先,这样的构建使得小说的主题走得更远。这篇小说历来少有人注意,据张梦阳先生《中国鲁迅学通史》(索引卷)统计,从《弟兄》诞生起到2002年专篇研究论文仅四篇,其中建国后仅两篇。这两篇文章的作者,一是赵景深,一是许寿裳。许寿裳认为这是一篇在真人真事为基础上进行抒情为主的小说。赵景深则认为这是一篇以暴露为主的小说,主要批判国民性。而在分析完它的叙事时空后,我们认为这篇小说既表现了在兄弟失和后鲁迅陷入了个人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矛盾,也表现了知识分子在寻路途中生存的艰难,又揭露了人性的自私和赤裸的金钱关系,更体现了作者甚至每个个体生命背后深刻的孤独体验。
其次,在这篇小说中,鲁迅采用动与静、顺与逆等一系列两级对立共构的原则来组建自己的时间形态,形成自己独特的时空观念,并以多姿多彩的形式显示了时间的整体性观念。这种已运用得炉火纯青的手法是值得我们借鉴的。
综上所述,《弟兄》是鲁迅在现实的基础上进行艺术虚构的小说,因此,本文在对时空结构、建构艺术和结构价值进行分析的基础上,具体阐释了时间的无意识化,时间的空间化和重复手法的运用,最后寻求出了小说背后曲折的隐晦和暗示。
注释:
[1]陆香君:《鲁迅乡土小说的时空形式意义》,天津师范大学优秀硕士论文,2004年,第8页。
[2][10]鲁迅:《彷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40页。
[3][7]鲁迅:《彷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36页。
[4]鲁迅:《彷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39页。
[5]杨义:《中国叙事学》,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20页。
[6][8]鲁迅:《彷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35页。
[9]鲁迅:《彷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38页。
[11]童庆炳,程正民:《文艺心理学》,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28页。
参考文献:
[1]鲁迅.彷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1979.
[2][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3]杨义.杨义文存(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4]谭军强.叙事理论与审美文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
[5]童庆炳,程正民.文艺心理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
[6]陆香君.鲁迅乡土小说的时空形式意义[D].天津师范大学优秀硕士论文,2004.
[7]王富仁.鲁迅小说的叙事艺术[J].鲁迅研究月刊,2000,(3).
[8]邓霭雯.个人化叙事的先驱——重读鲁迅《弟兄》有感[J].文教资料,2007,(7).
[9]李明.关于《弟兄》隐喻的解读[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3,(2).
[10]刘春勇.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解读鲁迅的小说《弟兄》[J].沙洋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7,(2).
[11]皇甫积庆.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彷徨》传记学解读[J].鲁迅研究月刊,2005,(11).
(范盈盈 广州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51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