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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颖姮 文选 ]   

王绩及其平淡诗风

◇ 陈颖姮

  摘 要:王绩是初唐时期“独树一帜”的诗人。他一生三仕三隐,大部分时间在隐居中度过,这对他的诗风产生了重大影响。王绩诗歌的一个重大特点是具有一种“平淡”之美,这种“平淡美”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首先是造语疏野,平淡简易;其次是平淡中寓有深意。王绩诗语言与情感完美结合,达到“自然圆熟”之境。
  关键词:王绩 诗歌 平淡
  
  王绩,字无功,号东皋子,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天性疏放简傲,不喜拜揖,尤喜饮酒,也常因酒误事,自比于刘伶、阮籍、陶潜。隋末唐初三仕三隐,一生大部分时间“结庐河渚”,在故乡隐居度过,故《新唐书》将他列入《隐逸传》,存诗一百余首。[1]前人评王绩诗“近而不浅,质而不俗,殊有魏晋之风”[2]尤其有陶潜遗风。陶渊明的名字在南朝时期是暗淡的,刘勰著《文心雕龙》对魏晋作家多有品评而无一字提及陶潜,[3]钟嵘《诗品》列陶诗为中品,仅称其“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典婉惬”[4]对陶诗的思想和艺术价值认识很有限。纵观此期诗作,几乎没有继承陶诗的迹象。王绩是大力标榜陶诗并在创作中竭力追慕陶风的第一人。[5]
  王绩一生大部分时间在隐居中度过,那么,其隐逸思想的根源何在?笔者认为,其根源大致有三:一是生逢乱世,进身失路,心怀愤慨。其《晚年叙志示翟处士》诗云:“中年逢伤乱,非复昔追求。失路青门隐,藏名白社游。风云私所爱,屠博暗为俦。”不幸生逢隋末之乱,后虽被任用,却始终位卑名微、才高命蹇,他的《自撰墓志》曾云:“才高位下,免责而已,天子不知,公卿不识,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显然,这是诗人产生由仕而隐思想的一个重要原因。二是因其兄王通虽为一代名儒却不为世用之叹。王绩之家,不仅世代簪缨,而且以儒学闻名于当世。其兄王通为隋末大儒,却不见用于隋代,曾诣阙献《太平十二策》,隋文帝虽盛赞之却不加以任用。故而自叹弗如的王绩,自度不能跻身台阁,遂产生一种放任自适的人生态度,这也就很自然了。三是受老庄道家无为思想和陶渊明隐逸思想的深刻影响。《新唐书》卷一九六言其“《周易》《老子》《庄子》置床头,宅书罕读也”,王绩受老庄思想影响甚深,其自取字“无功”,显然是用《庄子·逍遥游》“神人无功” 之典,借以表现自己无功于时的思想观点,由此可见其受老庄思想影响之“一斑”。王绩还深受佛教的影响。其《薛记室收过庄见寻率题古意以赠》云:“赖有北山僧,教我以真如,使我视听遣,自觉尘累祛。”他“养拙辞官,含和保真”(《游北山赋》),“意疏体放,性有由焉,弃俗遗名,与日已久”(《答刺吏杜子松书》),这显然是其“纵情自适”思想的体现和表白。为此他还大力宣扬酒德,写了很多赞美“酒”的诗篇,如《醉乡记》,吟唱《醉后口号》《独酌》等等,认为“眷兹酒德,可以全身”(《祭杜康新庙文》)。这一切正是其“吾欲自适其适”,“故常纵心以自适也”(《答程道士书》)的表现。[6]
  正是在其崇尚老庄思想的背景下,其诗常常仿效陶诗,以平淡质朴之笔,描绘山水田园生活之趣,宣扬隐逸思想;或者抒写自己纵情自适的人生态度,表现出老庄顺适自然的思想。与当时弥漫整个诗坛的绮艳柔靡的宫廷诗风相比,王绩的平淡质朴,无疑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更是显得难能可贵,就像一股田野般的怡人清风,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
  在中国古典诗歌的理论和实践中,“平淡”作为一种审美趣味和审美风格,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推崇。宋人梅尧臣说:“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读邵不疑学士诗卷》);苏东坡也曾说过:“渐老渐熟,乃造平淡”(《与二郎侄》);姚鼐言:“文章之境,莫佳于平淡”(《与王铁夫书》)。可见,平淡是一种难以企及的艺术境界,之所以难,正在于它的自然天成、大巧若拙。平淡,即没有起伏,多被用来形容那些素淡之物。《庄子·刻意篇》曰:“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故曰恬淡寂寞、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圣人休。休焉则平易失,平易则恬淡矣。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7]由此可见,“平淡必须成立于紧张精神之深化与素朴之表现的微妙的均衡之上,其构造之一端偏于理,另一端则偏于平俗”[8]。
  对平淡的审美特征概括得最为简当的当推苏轼,他在《评韩柳诗》中指出平淡之美在于“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此外,他对平谈特征的论述还有不少,如“发纤浓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书黄子思诗集后》),“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与苏辙书》)等等。宋人中亦颇多同调,黄庭坚谓:“平淡而山高水深”(《与王观复书三首》之二),朱熹言:“枯淡中有意思”(《清邃阁论诗》)以及姜白石的“散而庄,淡而腴”(《白石道人诗说》)等等,足见平淡之风在文人士大夫中是很受推崇的。
  平淡的审美特征体现在内外两个方面。就内在情韵而论,首先表现为审美主体的冲和澹泊;从外在表现形式而言,其关键则为质素单纯、简淡平易。[9]“由其蓄于胸中者有高趣,故写之笔下往往出于自然,无雕琢之病。”(明吴宽《完庵诗集序》)二者互为表里,相互作用,便臻于诗歌艺术的最高境界——平淡。读王绩之诗,我们便能体会到这样一种平淡之美。
  首先,王绩诗造语疏野,平淡简易。所谓“疏野”,就是不加雕饰,任其自然。正如清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所云:“诗之乱头粗服而好者,千载一渊明耳。乐天效之,便伤俚浅,惟王无功善得其仿佛。”又云:“东皋潇洒落穆,不衫不履。”[10]贺氏把王绩看作承渊明之后最具“朴趣”的诗人,这种见解是很独到的。但王绩并非真的做到“不衫不履”,他的诗歌尚有注意“剪裁锻炼,曲尽情玄,”以及追求声律进一步严密的一面。但从总体的造语来看,则多是眼前景,心中事,不加矫饰,如实道来,正如鲁迅先生所谓“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 如其《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
  旅泊多年岁,老去不知回。
  忽逢门前客,道发故乡来。
  敛眉俱握手,破涕共衔杯。
  殷勤访朋旧,屈曲问童孩。
  衰宗多弟侄,若个赏池台。
  旧园今在否,新树也应栽。
  柳行疏密布,茅斋宽窄裁。
  经移何处竹,别种几树梅。
  渠当无绝水,石计总生苔。
  院果谁先热,林花那后开。
  羁心只欲问,为报不须猜。
  行当驱下泽,去剪故园菜。
  全诗都是诗人向乡人询问家乡的变化和花草树木的种植、移栽、开花、结果等情况,既显得全面周到、无微不至,又反映出其对故乡情况的熟悉和关心,虽是写乡村田野的生活与民俗风情,却显得新颖别致,给读者以清风扑面之感。尤其是语言淳朴之至,直如诗人脱口而出的急切询问语,没有半点雕琢和斧凿的痕迹,没有丝毫难解之处。平淡、通俗、自然、直如口语,表现出一种质朴率真、平淡自然的独特诗风,与宫廷诗绮艳柔靡、雕琢藻饰的诗风截然不同。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一说:“王无功以真率疏浅之格,入初唐诸家中,如鸾凤群飞,忽逢野鹿,正是不可多得也。”朱仲晦《答王无功问故园》一诗,曾对王诗所问逐一回答,结尾说:“语罢相叹息,浩然起深情。归哉且五斗,饷子东皋耕”虽诗风相近,却颇逊于王诗。王维《杂诗三首》其二将此诗浓缩、删减成五绝:“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脍灸人口,广为传唱。
  另如《山夜调琴》:“促轸乘明月,抽弦对白云。从来山水韵,不使俗人闻。”诗人用极为浅易的语言,表达自己睥睨世俗的内心,何其干脆直接!又如《田家三首》其一:“相逢一醉饱,独坐数行书。小池聊养鹤,闲田且牧猪。”;《独坐》:“有客谈名理,无人索地租”;《醉后》“阮籍醒时少,陶潜醉日多。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歌”等诗,其语言都明自如话,既平淡自然,又通俗易懂。如《初春》《食后》《采药》《围棋》《过乡学》等诗,也皆以平谈的选材和质朴的造语取胜。尤其难能可贵的是,王诗用典也能够做到化用无迹。如《赠程处士》中的“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不如高枕枕,时取醉消愁。”毫无佶屈聱牙之弊,却于朴拙中透出点点灵动之气。于初唐宫廷诗的一派绮靡中,这种本于自然,出以平淡,不烦绳削的艺术追求,其意义是显而易见的。
  其次,王诗于平淡中寓有深意。“语言求其明自晓畅,情感却是深藏不露,这就是平淡的境界。”诗人本来有很深的情感,但不用感情色彩很强烈的语言将其坦露出来,而是把这种情感深藏在平淡的语言中,以外在表现的平淡,体现内蕴的丰富和深厚。这就是姜白石所说的“淡而腆”,苏轼所谓的“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我们读古诗十九首,读陶渊明的诗,读王维、孟浩然、柳宗元的诗,都能从“平淡”之中感受到一种蕴含其中的“深厚”。平淡的诗歌,读之如品香茗,如食橄榄,真味久在。“淡而有味”可以说是平淡美的最大特色,然而到达“淡而有味”的路径却往往是不平淡的。它多见于诗人历经磨难之后或年老赋闲之际,王绩即如此。他一生三仕三隐,才高命蹇,许多“淡而有味”的诗篇即作于隐居之时。王诗往往托物寄怀,义兼比兴,独标高格,如《野望》: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这是一首描写秋天山野外景致的五言律诗。诗风疏朴自然,于平淡中表现出诗人“相顾无相识”的抑郁苦闷的心情,同齐梁以来绮靡浮艳的文学风习大异其趣。全诗洗尽铅华,为唐初诗苑吹进一股清新的气息,是王绩的代表作之一。首联两句即以平平淡淡的叙述,推出薄薄暮色之中,诗人兀立在东皋之上,举目四望,一种莫可名状的孤寂无依的愁绪涌上心头,使之无法平静下来,以此观景自然会涂上一层心理上的不平衡色彩,并为中间四句写景提供巧妙的铺垫。此诗首尾两联抒情言事,中间两联写景,经过以情写景、借景言情的层层深化描写,把诗人的孤寂彷徨之情与笼罩四野的秋色暮景巧妙地联结起来,给读者带来直觉的艺术观感和美的愉悦。诗中所蕴含的不尽之意,更使人们长久地咀嚼、回味。全诗语言平淡质朴,自然流畅;言浅味深,句句有力。
  又如《古意》诗中之咏竹子“竹生大夏溪,苍苍富奇质。绿叶吟风劲,翠茎犯霄密”,咏宝龟“宝龟尺二寸,由来宅深水。浮游五湖内,宛转三江里”,咏松树“宁关匠石顾,岂为王孙折。盛衰自有时,圣贤未尝屑。寄言悠悠者,无为嗟大耋”,咏桂树“荣荫诚不厚,斤斧亦勿伤。赤心许君时,此意那可忘”,咏彩凤“凤言荷深德,微禽安足尚。但使雏卵全,无令矰缴放。皇臣力牧举,帝乐箫韶畅。自有来巢时,明年阿阁上”等等,皆情韵俱兼,“意境高古”。至于其咏历史上的高人隐士、道者仙家,如老莱子、闵仲叔、孔淳之、绮里季、向子平等,也无不心存兴寄,旨意深蕴。
  清吴乔《围炉诗话》云:“王绩《野望》诗,陈拾遗之前旌也。”[11]《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则明确指出王绩“实为陈、张《感遇》先导”[12],充分肯定了王绩对陈子昂和张九龄《感遇》诗在构思和表现手法上不可忽视的影响作用。这种基于诗歌史的角度的纵线描述,显然是合乎实际的,因而王绩在初唐诗坛上的地位,也是较为突出的。
  平淡要求语言明白晓畅,要求感情深藏不露,要求两者的完美结合、不露斧凿痕迹,这就叫“自然圆熟”。自然圆熟是指好像信笔挥洒,脱口而出,并不见得十分用力,也看不出锤炼的痕迹,但浑然天成,技巧老到,平淡之中显其功力。如同王安石所说:“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题张司业诗》)又如皎然《诗式》所云:“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成篇之后,观其气概,有似等闲,不思而得,此高手也。”[13]巴金也说:“我主张文学的最高境界是无技巧。”[14]我们可以认为“平淡美”的境界就是“无技巧”的境界。这种看似毫不经意的随意挥洒,正是诗人高深艺术素养和过人观察力的体现,是最高的美学境界。
  平淡是自然地表露作者的真切感受,只有眼处实境,心生实感,作品才能神妙自然。读王绩的山水田园诗,我们会觉得眼前似乎接触到一片生活情景。正是因为作品的情景、生活、志趣和心情无一不是诗人的真感受,真体验。诗中平淡的田园风光,农村的日常生活,以及处于这种生活中的恬静的心情,通过朴素的语言,白描的手法,真率自然地描写出来,使人感到好像是从胸中自然流出,没有一点斧凿的痕迹。宋人张耒在《贺方回乐府序》中说:“文章之于人,有满心而发,肆口而成,不待思虑而工,不待雕琢而丽者,皆天理之自然,而性情之至道也。”[15]只有描写了诗人自己的真实具体的感受,诗歌才可以感人至深。
  
  注释:
  [1][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
  [2][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版。
  [3]刘勰:《文心雕龙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
  [4][南北朝]钟嵘:《诗品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5]曹丽芳:《王绩与山水田园诗派》,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3期。
  [6]李军:《论王绩对初唐诗歌的发展》,内蒙古民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5期。
  [7]曹础基:《庄子浅注》,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
  [8][日]横山伊势雄撰,张寅彭译:《从宋代诗论看宋诗的“平淡体”》,文艺理论研究,1998年,第3期。
  [9]廖女男:《说“平淡”》,乐山师专学报,1991年,第4期。
  [10][11][清]王夫之:《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12][清]永荣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北京: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
  [13][唐]皎然:《诗式校注》,济南:齐鲁书社,1986年版。
  [14]丁国强:《论平淡美诗歌的形式特征》,浙江学刊,2001年,第3期。
  [15][宋]张耒:《张耒集》,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
  
  (陈颖姮 广州 广东建设职业技术学院 510470)

王绩及其平淡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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