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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诗经.芣苡》的审美之韵

◇ 孙 洁

  摘 要:《诗经》是我国文学史上有着重要地位的一部巨著,“芣苡”一篇出自其《国风·周南》。本文主要以古代诗论中的有关理论为基础,从诗歌的章法结构、创作手法等多个角度来赏析该诗,从而挖掘该诗的审美意境。
  关键字:《诗经·芣苡》 创作手法 审美内涵
  
  芣苡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
  采采芣苡,薄言袺之;采采芣苡,薄言撷之。
  《芣苡》被认为是《诗经》中“后人最难摹仿也最难口译的诗篇之一”。全诗以韵分三章,一章四句,然而每两句只换一字,实为六章,一章两句。这样简单的结构,在清代经学家姚际恒看来是“章法极为奇变”,方玉润更是标榜其“通篇只六字变化,而妇女拾菜情形如画如话”,甚至觉得“平心静气,涵咏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秀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1],而在袁枚眼里,这些论断都不过是经学家们的穿凿附会,言虚过其实罢了。他在《随园诗话》里,曾经记录了一首戏仿《芣苡》的《剪烛诗》,诗云:“点点蜡烛,薄言点之;剪剪蜡烛,薄言剪之。”在诗的自注中,他说:“剪,剪去其煤也。”随之又不无嘲讽地评论道:“如此重复言之,有何意味?”有据于此, 袁枚认为《国风》不过是诗的大辂椎轮,抒情结构并未成章成体。[2]当然,客观说来,袁枚的确是注意到了《芣苡》章法上的单薄,但同时却又抹杀了《芣苡》所蕴含的审美价值。这其中或许有其一定之因。将方玉润较之袁枚,想象固然丰富,但总说不出“情何以移,神何以旷”,何以田家妇女会结伴讴歌,而其情景又何以动人。这就于涵咏之间无的放矢,有失理据,不免带有授人以鱼,而不能授人以渔之偏狭。而袁枚,也许正是因为看准了此点缺误,书不满成一快,大肆反对。从而,一个陷入了冥冥幻想而不能自拔,一个又因理智胜人情而不肯越雷池半步,于是双双落入了偏执之囹圄,都未能真正从审美的层面上理解诗歌的审美之韵。
  清代的徐增曾论诗云:“诗贵自然。云因行而生变;水因动而生文,有不期然而然之妙。”而源其旨宗,自当出于老子的“道法自然”思想。尽管在世人看来,论诗之法实乃后出,移判标准于先秦之诗似有不妥,然而正所谓“先有诗而后有论诗之法。”因此,论诗之法当出于对往古诗作精品的深研与精思,因而得以求其精微而统成共法,万世百代之不易。而自然,又以共法之尊者居之。那么,就让我们循着诗歌创作生成的自然之路移步换景,共同探寻这篇《芣苡》的审美韵味吧。
  创作一首诗,首先必须要有所物感,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说:“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也就是说,有了审美对象的刺激,才能激发心中的情感,进而披情入于文辞,诗作可成。然而,这种刺激又不总是被动的,同样需要创作主体的主动介入。这又正如宋濂所言:“及夫物有所触,心有所向。则沛然发之于文。”那么,本诗中的物(审美对象)是什么呢?传统的论者大都认为应当是“芣苡”,按其本意,芣苡乃是一种草药,“宜怀妊”“专治妇人生难”[3],因此,在这样的意义层面上,本诗便被解说成仅是对人类繁殖的崇拜,进而甚者,更是认为“采芣苡的习俗,便是性本能的演出,而《芣苡》这首诗便是那种本能的呐喊”,“是母性本能的最赤裸最响亮的呼声”。固然,从表面看来,用性本能、性繁殖这唯一的观点去解释这首诗,似乎是讲得通的。但是,当我们细读全诗,不禁会产生这样一个疑问:如果本诗真的强调的是芣苡及其性繁殖寓意的话,那么何必用整个篇幅强调芣苡的采摘动作,而不旁及其生长的节气、环境、气候,甚至其作用呢?另外,《诗经》中并非没有单纯赞美繁殖的篇章,如《螽斯》便仅用“诜诜”“薨薨”“揖揖”来形容螽斯个体的众多,并反复阐明“宜尔子孙”的寓意。因此,在笔者看来,全诗的审美对象应当是“采摘芣苡”这样一个生活活动本身,而非是“芣苡”。尽管刘勰强调了“岁有其物,物有其容。”但这个物并非只是单一的物质实体,而是能够成为审美对象的一切事物,是一种对象化的客体。物,既可以是物质实体,也可以是生活活动,更可以是社会事物。举凡历来诗作,将生活活动作为审美对象的亦并不在少数,如《采莲曲》《涉江》都是客观活动作为审美对象存在的。因而,可以说,强调采摘活动作为审美对象,就是强调并丰富了诗歌的审美性内涵,而非仅仅是有如宗教崇拜般的原始观念。
  那么,这首诗丰富的审美性内涵又体现在哪里呢?在我看来,首先应当体现在古代先民高超化自然的创作手法上。苏轼曾在《文说》中不无自得地宣称:“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在苏轼看来,“随物赋形”是诗歌创作手法的最高境界,虽人工雕琢而全不见人迹,能够顺乎自然、恰到好处地描绘出事物的真实状态。因而,他又在《书蒲永升画后》赞叹不绝道:“唐广明中,处士孙位始出新意,画奔湍巨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尽水之变,号称神逸。”而这篇《芣苡》的神逸之处亦在于此。这主要来自诗句场景转换的随物赋形。在《芣苡》中,妇女们边劳动边欣赏着自己及同伴身体动作的行为构成了诗篇的六个场景片段。你看,“采”,摘下一枝来;“有”,握在手里;“掇”,捡起落在地下的;“捋”,成把成把地捋下来;“袺”,手提衣襟兜起来;“撷”,掖起衣襟满载而归。这些动作既有明快的韵律节奏,又有丰富的过程变化,层层推进,进而于诗句之外产生了活泼自然的浓厚画意:“那是一个夏天。芣苡都结子了,满山谷是采芣苡的妇女,满山谷响着歌声。这边人群中有一个新嫁的少妇,正捻那希望的玑珠出神,羞涩忽然潮上她的靥辅。一个巧笑,急忙地把它揣在怀里了,然后她的手只是机械似的替她摘,替她往怀里装,她的喉咙只随着大家的歌声啭着歌声——一片不知名的欣慰,没遮拦的狂欢。不过,那边山地里,你瞧,还有一个佝偻的背影。她许是一个中年的硗确的女性。她在寻求一粒真实的新生的种子,一个祯祥,她在给她的命运寻求救星,因为她急于要取得母的资格以稳固她的妻的地位。在那每一掇一捋之间,她用尽了全副的腕力和精诚。她的歌声也便在那‘掇’、‘捋’两字上,用力的响应着两个顿挫,仿佛这样便可以帮助她摘来一颗真正灵验的种子。但是疑虑马上又警告她那都是枉然的。她不是又记起已往连年失望的经验了吗?悲哀和恐怖又回来了——失望的悲哀和失依的恐怖。动作,声音,一齐都凝住了。泪珠在她眼里……”[4]从诗句的吟诵进入画意的想象,所有这些都发生在转瞬之间,融通自然,全无半点阻滞,观者在轻松愉悦的心态中徜徉于温暖明丽的画境之中,久久不能释怀。这不正是随物赋形的鬼斧神工使然吗?除了诗句间的自然承转,由诗句承转构成的诗篇节奏感也从另一个侧面体现了诗歌创作所达到的随物赋形效果。 一方面,诗句重复产生的节奏与动作的节律形成共振,完美地记录了动作节律的美感。另一方面,章节的回环,文字的复现,音韵的叠加,这种语言文字上的复制不仅具有节奏上的美感和便于记忆的功效,其形式本身就已生成了完美的复制主题,复制包括了农作物的生长,也包括子孙的繁衍。不仅语言文字重复了周期循环,那些“群歌互答”的演出也具有了一种再生产的内涵,具有了一种仪式的意义。艺术本于模仿,这种重复就是对于自然生殖繁衍的模仿,在模仿中演出的是对于生命延续的企望。正因如此,在一连串的审美享受和心与物游之中,无论是空间性的场景流转还是时间性的俯掠诗句,所有这一切,都无懈可击地检验并证实了随物赋形所尊崇的自然之旨,同时也向我们描绘了往古先民高超的智慧轨迹。
  如果说,创作手法的高超带来的是对诗句所营构的生活场景流连忘返的话,那么,意境的幽长带来的则是如丝露花雨般的无尽玄想与无穷回味。
  司空图在《司空表圣文集·与极浦书》中说:“诗家之景,如蓝田玉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谭哉?”这指出了景生象外,正是艺术意境的最基本特征,能够使观者获得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无限审美享受。而苏轼则更进一步提出:“所贵乎枯澹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也就是说,意境贵在其外在形式上朴素平澹(外枯),而意境之内却含有无穷无尽之深意(中膏),越咀嚼越有味,“似澹而实美”。我们拿苏轼的“枯澹论”反观这篇《芣苡》,可以发现,在平易简短、朴实无华的诗句之下,其实正洋溢着浓厚不尽的生命意义。而这正是诗作丰富审美内涵的最大生发点之所在,同时也是诗作审美意境的特出表现之所在。
  《易传》曰:“天地之大德曰生。”扬雄也和之曰:“天地之所贵曰生。”这就是说,生命是天地之本,不仅天地依赖于生命而且还不断地孕化生命。并且,在汉字中,“生”与“性”相通。《周礼·地官·大司徒》:“以土会之法,辨五地之物生。”郑玄注:“杜子春读生为性。”而到了清代,根据徐灏考证出“生,古性字,书传往往通用”的解释,则更加能够使人相信,“生”“性”对诂,二者意多有相通。不仅如此,“性”与“姓”亦有相通。《说文》说:“人所生也……从女从生。”《白虎通·姓名》:“姓者,生也。人禀天气所以生者也。”根据以上文献,可以探查出古代中国文化中暗含着“生之为性”这样一个重大观念。生命不仅是天地的本质,同样也是人的本质。而本诗中“采摘芣苡”的审美意象,不正是体现出这样一种生生不息、珍惜生命、崇拜生命的伟大情怀么。因此,诗作的生命意境在本质上体现为“生之为性”的文化命题。
  除此而外,诗作的生命意境还体现在赏生的闲适态度上。《礼记·乐记》说:“大乐与天地同和。”乐,指音乐,但按照《乐记》:“乐者,乐也”的说法,也包含有快乐之意。因此大乐与天地同和应当可以被理解为最大的快乐就是浑然天融的快乐,而乐与天融,自然就包含了在生命的融合中感受到的适意,无怪乎郭象在《庄子·天运》注中说:“心悦在适,不在言也。”在采芣苡的妇女们的“采”“有”“掇”“捋”“袺”“撷”这一连串极其自然连贯的动作之后,饱含着的正是她们自适其适、乐生赏生的闲适态度。此中诗篇语言的流转通透自然,与自然情景相合,无半点雕砌斧凿之痕所带来的人心之快适,也正是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说的“气从意畅,神与境合,分途策驭,默受指挥,台阁山林,绝迹大漠,岂不快哉!”的自然写照。
  当我们跟随着创作的踪迹,无限徜徉于诗境的精臻幽远之后,再回过头来笑面开头的那一段诗苑趣谈时,我想,读者心中自然应当有个明晰判断了吧。
  
  注释:
  [1][清]方玉润:《诗经原始》,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85-86页。
  [2][清]袁枚:《随园诗话·卷三》,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8年版。
  [3][清]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卷一·芣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
  [4]闻一多.《闻一多全集3·诗经编上·匡斋尺牍》,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526页。
  (孙洁 扬州大学文学院 225002)
  

浅析《诗经.芣苡》的审美之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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