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废都》自出版以来,其主题始终是富于争议的,本文观照众说,熔铸新词,从心理视域,探析庄之蝶的欲望人格,实现欲望对历史的另类叙述。它是一部具有深厚的文化标志的文本,标示了一个新的美学时代的到来。
关键词:欲望 历史 世俗
一、引子
20世纪以来,文坛有“陕军东征”一说,其中贾平凹 、陈忠实堪为代表。就贾平凹小说而言,风格多变,早期的《山地笔记》,单纯稚嫩,清新流丽,追求自然美、心灵美;后来,流露出困惑迷惘的情绪,遂有《好了歌》、《沙地》、《二月杏》等作;20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以《商州初录》发端,以长篇《浮躁》为其总汇,中经《腊月·正月》、《鸡窝洼的人家》等作,积极投身改革大潮,介入政治经济变革,以强烈的时代感和文化精神为人称道,将现实性与文化寻根巧妙融合。八十年代中后期,他由热情转入冷静,由关注外部世界转入探索人性的复杂,悲剧意识增长,连续发表了《冰炭》、《黑氏》、《古堡》等作;近年来,他的笔致有些飘忽不定,既有《太白山记》式的诡谲神秘,又有《美穴地》、《五魁》式的土匪系列,到了中篇《废都》再到长篇《废都》,他的精神逐渐被一种面对现实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沉沦感、悲伤感所左右(雷达语),《废都》之于贾平凹,实是一篇独异之作。据新华社报道:当年“横空出世”,不久“嘎然而止”,随后争议不止的长篇小说《废都》,17年后获准重新出版,现在包括《废都》和另两部长篇小说《浮躁》、《秦腔》在内的三部《贾平凹文集》,日前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新版《废都》已运抵上海图书批销中心,不日将在上海书城和各书店上架销售。有论者认为《废都》解禁是对当今中国文学的极大讽刺,季羡林在1997年《废都》获奖后说“它20年后将大放光彩”,许多反对的人则认为这是“一部下流的色情作品”。《废都》在1997年获得了法国三大文学奖之一的费米娜文学奖;而在中国它似乎已习惯被否定,甚至17年来对此一直默然不言,被宣称为“当代的《金瓶梅》”,盗版蜂起,国家新闻出版署列为“禁书”,《浮躁》等“商州文化系列小说”自出版之际,贾平凹成了一位被各种媒体和不同读者毁誉不一的作家。《废都》中大胆而直露的性描写,挑战着读者的文学体验,和延续了千百年的美学传统。
二、沉沦
这一部分拟从两个维度作一综论,即作者精神人格和时代精神气候,在实际的文学话语中,二者彼此互相纠结。有学者言,作品是作家主体人格的投射,概括似乎过于迂阔。《废都》首先应是作家精神人格的外化,振叶归根,观澜索源,作品中主观的精神依据找到了,内涵的理解,才可能明彻一些。贾平凹在《废都·后记》中说:“这些年里,灾难接踵而来。先是我患乙肝不愈,度过了变相牢狱的一年多医院生活,注射的针眼集中起来,又可以说经受了万箭穿身;吃过大包小包的中草药,这些草足能喂大一头牛的。再是母亲染病动手术,再是父亲得癌症又亡故;再是妹夫死去,可怜的妹妹拖着幼儿又住在娘家;再是一场官司没完没了地纠缠我;再是为了他人而卷入单位的是是非非之中受尽屈辱,直至又陷入到另一种更可怕的困境里,流言蜚语铺天盖地而来……”生活中如此之多的不幸,建构了作家颓废和敏感的人格,对于世情的洞察,亦必颓废、失落,同时也客观地消解了作家精英式的精神立场,保持了本己的、世俗的品格,如有论者说,《废都》是“穿过《红楼梦》透过《金瓶梅》才写就的”。正言如此,《废都》开篇,就有一些奇异景象,有个捡破烂的老头,唱着歌谣,“一等作家政界靠,跟上官员做幕僚。二等作家跳了槽,帮着企业编广告。三等作家入黑道,翻印淫书接钞票。四类作家写文稿,饿着肚子耍清高。五等作家你潦倒了,X擦沟子你自己去把自己操。”《废都》的“废都”意味,在这里,有了清晰的表现,同时作品内契了时代精神气候,作品是全人格的,投射到每一叙述视点,映照出了时代的种种情状,正因为个体本真的生命体验,《废都》才保有了本色的品格,“好的文章,囫囵是一脉山,山不需要雕琢,也不需要机巧地在这儿让长一株白桦,那儿又该栽一棵兰草的。”
下文以庄之蝶为串联其他人物的主轴,小说中的废都,集纳了大量的古传丸散、秘制膏丹,集合着修炼千年的人格理想、行为模式、审美趣味、佛玄道秘,致使人们的外在环境虽已巨变,内在的心理结构却纹丝不动,这就是知识分子传统心理的两难或尴尬境遇。一方面,有着对传统的眷恋情结,另一方面,有着对现代文明的拒斥和恐惧,知识分子的软弱是先天性的,他们无力反抗,只能以放纵的生活方式,进行艰难的 “精神突围”,逃逸出生命的桎梏,甚至现实妥协,彻底沉沦,如此看来,《废都》像一个现代荒原的寓言。于是,就有了庄之蝶为五千元,给厂长写五千字的宣传文章!庄之蝶说:“噢,现在是只要一当了官,什么都是内行了。咱们的市长原是学土壤学的大学生,当了市长,工业会上他讲工业,商业会上他讲商业,文联会上他又讲文学艺术创作,你还得一字一字去记。这些暴发户一有了钱,也是什么都有了!”[1]为陷入危机的刘嫂出主意:“城里供应的奶常常掺水,群众意见颇大,但用奶的人家多,奶场又想赚钱,水还是照样掺,订奶户一边骂娘也还一边要订的。那么,何不养头奶牛,能把牛牵上去城里现挤现卖,即便是价高些也受人欢迎,收入一定要胜过务菜了。”[2]创作交流会上,交流的竟是黄色笑话,一切场合,黄色玩笑,眉目传情,互相打情骂诮,情敌之间勾心斗角,完全不是文人的一派风流,品藻人物,指斥时世,盛名在外,尽务俗事,和初恋打官司,日常所及,都是极普遍,极世情的。孟云房说:“说是一家医院收了个阑尾炎病人,手术前需要刮净下边的毛的,先是由一个老护士去刮,正到着,电话铃响了,要的偏巧是老护士,老护士就让一个年轻的小护士去刮。后来就刮完了,一小一老两个护士在池子里洗手,老护士就说:现在社会上小伙子们时髦文身,可那病人怪,竟在那么个地方上也文了‘一流’两个字!小护士却说:哪里是文了两个字,是七个字的:一江春水向东流!”作品中也是对世道人情的描述,苟大海说:“现在市面上假冒商品多,我只说领导不受其害的,但上一礼拜天,我姐姐给我说,西京市一位老领导宴请几个老战友,为了显示威风,他没在家请客,到一家高级宾馆摆酒席、要喝茅台,宾馆经理就取出茅台来,一尝,是假的;又取了一瓶,一尝还是假的。连取了三瓶都是假的,经理脸上不是了颜色。这位老领导就说了:你这高级宾馆是怎么搞的?让秘书到他家取酒。秘书去他家拿了一瓶茅台,打开每人一杯,不仅是假的,根本装的不是酒,是自来水。”唐宛儿就说:“我现在知道怎么当作家了!原来文章就是这么你用我的、我用你的,一个玻璃缸的水养一群鱼,你吐了我吃,我吐了你吃,这水成了臭水,鱼也成了臭鱼!”还有许许多多恼人的事情,和初恋之间闹矛盾,甚至到了打官司的地步,情人之间的算计,唐宛儿和庄之蝶发生性关系后,她梦想着有一天成为庄之蝶老婆后的荣耀;洪江打着他的招牌,开办卖黄色书籍的书店,孟云房,一个文人贩卖保健药品;庄之蝶,性交后,在女人腿根处题名无忧堂。日常性的生活秩序,意在消解知识分子的神圣性,崇高性,还原知识分子本己的生命体验。汪希眠儿子吸毒后恍如隔世的幸福,妓女被庄之蝶赶走后的恸哭,老牛睿智的自白,破烂老头富有哲思的吟唱,作者仿佛要在种种糜烂的细节中勾勒出希望。但是希望总是如此的渺茫——汪子的幸福是虚幻的,妓女的子宫业已糜烂,老牛命运操控在屠夫手里,破烂老头无非是在权力夹缝中挣扎。中华文明的探索,就如同庄之蝶的命运,漂若浮萍,悠忽不定,也随着那南下的火车不知道要驶向哪里去。
三、流浪和回归
知识分子无法适应现代文明造成的尴尬处境,温柔之乡,便成了他们的精神庇护之所,庄之蝶与文化层次很低的女性纠缠,试图卸下沉重、麻痹灵智,寻找片刻的轻松和麻醉。本想追求美的人性却终于跌落于兽性的樊笼中,从他的性史中可以看到,庄之蝶早就不堪虚无和烦躁,面对是是非非的世界,不知逃遁到哪里去。他在所有的地方都找不到人生意义之后,只有到温柔乡去找寄托,寻刺激。唐宛儿呢,早就是个不安分的女人,她从乡下私奔出来,固然一方面是不堪忍受丈夫的肆虐,另一方面则在于对都市生活的艳羡和改变处境的强烈欲望。她有极强的虚荣心,从她对牛月清地位的歆羡和她对幸福的理解便可知晓。他们满足了各自的需要。唐宛儿心目中的幸福就是依附,不是依附粗俗,而是依附虚荣,而要依附得牢靠,就又必须色相出众,善解人意。她的注重修饰姿容和“态”的训练,正是出于这样的目的。庄之蝶把他们的狂欢视为生命力的证明,她则认为是她能不断调整出“新鲜感”,激活了庄的艺术思维。
作为一个文化人,庄之蝶有作家的名气,有人大代表的地位,作为图书字画的幕后经营者他不贫困,作为普通人他有朋友,作为男人他有妻子和情人。然而,优裕的生活并没有给他带来精神上的高蹈,相反,人生的绝望和幻灭像魔鬼一样依附着他。为了自我救赎,他和他的朋友们只能走向宿命,在声色犬马、奇书术数中驻足流连,作者以宿命的方式安顿他笔下所有的人物。他们在政治和商业两方面都无所作为的情况下只好转向对性的变态追求,在放浪形骸、自暴自弃中实现自我消解,性生活的大量描写,扩大了人物的私人化空间,给人以某种生命本真的感觉。性是美学的,潘知常指出:“从根本上讲,性与美是一致的,美的内涵就是性的内涵。这可以从人类的进化历史得到解释。就进化规律而言,个体的生存都是为了种族的繁衍,它通过否定自己来肯定种族的延续。美感正是为了完成这一使命而由大自然专设的奖励机制或曰诱惑,目的一旦达到,大自然就把这美感无情地收回,就像人一旦吃饱,进食的快感也就没有了……因此,承认性在审美活动中的正当地位,正是当代审美文化的一大功绩。而且人们还会有意识地利用‘性’,去消解传统的美。”简单而视,作品中对主人公庄之蝶与唐宛儿、柳月、阿灿和牛月清四个女人的性爱关系投入了大量热情,生理描写很是琐细,如写庄之蝶对女人小脚的欣赏:“庄之蝶……看那脚时,见小巧玲戏,跗高得几乎和小腿没有过渡,脚心便十分空虚,能放下一枚杏子……嫩得如一节一节笋尖的趾头……庄之蝶从未见过这么美的脚,差不多要长啸了!”类似的对女性肉体乃至生殖器欣赏、把玩的文字还有不少。另外,庄之蝶与几个女人关系,也几乎惊人地重复了古典小说中妻、妾、丫环的结构模式。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蔡翔将《废都》中的性爱描写,称之为知识精英开始“退出”了自我先锋的“角色规定”,“而复活了种种有关文人的传统记忆”,它使“作者回到了遥远的古代。在那里,他享受到文人的特权与荣耀,并进入文人的各种习性、癖好和游戏的生活方式之中,同时表现出男人的征服欲和对妇女的狎玩”。所谓文化内涵比较单薄而缺少精神性的价值允诺,甚至成为一种简单的性宣泄,流露了作者陈旧落后的性观念。走笔至此,联想到《废都》被禁书的情状,以及评论界对此书,作出的粗率媚俗的批评,在中国这样一个把性放纵完全等同于堕落的民族,这样的批评,实有失公允,正如庄之蝶的自白:
十多年前,我初到这个城里,一看到那座金碧辉煌的钟楼,我就发了誓要在这里活出个名堂来。苦苦巴巴奋斗得出人头地了,谁知道现在却活得这么不轻松!我常常想,这么大个西京城,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这里的什么真正是属于我的?只有庄之蝶这三个字吧。可名字是我的,用的最多的却是别人!出门在外,是有人在崇拜我,在恭维我,我真不明白我到底做了些什么让人这样?是不是人们弄错了?难道就是因为我写的那些文章吗?那算是些什么玩意儿?!我清楚我是成了名并没有成功的,我要写我满意的文章,但我一时又写不出来,所以我感到羞愧,羞愧了别人还以为我在谦虚。我谦虚什么呀?这种痛苦在折磨着我,可这种痛苦又能去对谁说,说了又有谁能理解呢?孟云房是我最好的朋友,而我和他在这些地方说不拢,他总骂我是瘦猪吭吭,肥猪也吭吭。牛月清是我的老婆,她确实是贤惠的老婆,在别人看来,有她这样的老婆是该念佛了,可我无法去给她说这些。我心里苦闷,在家自然言语不多,她又以为我怎么啦,总是拿家里的烦事嘟嘟嚷嚷。也是我不好,就和她吵闹,越吵闹相互越少沟通。……更令我感激的是,你接受了我的爱,我们在一起,我重新感觉到我又是个男人了,心里有了涌动不已的激情,我觉得我并没有完,将有好的文章叫我写出来!但我又是多么哀叹我们认识得太晚了,那些年你怎么就不来西京呢?而我怎么也在潼关没有碰上你呢?我是想到了我们结婚的事,甚至设想到过结婚后的情景。可现实怎样呢?我虽然恨我为声名所累,却又不得不考虑到声名。如果立即提出离婚,社会必然要掀起轩然大波,领导怎么看?亲戚朋友怎么看?牛月清又会怎样?这就不可能像一般人那样十天八天一月两月叫事情过去……宛儿,我说这些,你要谅解我,我并不想说甜言蜜语来哄你,我只能把一切想法告诉你,但我的感觉里,我们是会成功的,我要你记住一句活:你等着我,迟迟早早我要娶了你的!只要你信我。
“他喜欢苍凉古悲的陨声”,在有次题字中,写下“百鬼狰狞上帝无言,星有芒角见月暗淡”,浅表地看,他的人格是矛盾性的,既沉沦又高蹈,任何一种深刻的审美都充满张力和灵魂的内灼感,庄之蝶正是沿着这样的心理逻辑开始灵魂之旅的。五四以降,知识分子的辉煌时代过去了,现实的境遇剥夺了他们预言的能力,或成为政治话语的代言人,或是作为审美逃避的闲人,作品启蒙的精神品格,遭遇了严重削弱,随着经济化时代的到来,文学的启蒙精神和审美精神,真正变成了永久的神话,文学的世俗精神,成了内在的自觉追求,正是在此意义上,知识分子的心灵建构,遭遇了空前的精神围困,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出路,只能寄情于情色,这是自传统美学消解以来,知识分子的心理脉路和心理逻辑。唐宛儿是现代文明审美的象征,性感的身材,优雅的言行和举止,他和唐宛儿之间的爱情,是现代之爱;柳月,灵心蕙质,是精神之爱;牛月清,身上聚积了传统的温良、勤劳的美德,是伦理之爱。现实的沉重压力,构成了知识分子的基本精神境遇,由此而言,庄之蝶的寄情情事,获得了深沉的美学内涵,他抛弃了象征传统伦理的牛月清,把象征精神知己的柳月,当作工具,送给了残疾的市长儿子,他彻底淹没于欲望世界象征的唐宛儿,妥协于实利的世界,庄之蝶寄身情事,变成了一个有关以解构传统为美学特征的后现代的大寓言。
注释:
[1]贾平凹:《废都》,长春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45页。
(李胜兰 湖南省隆回县七江乡鸟树下中学 422200)